weibo@本拉灯
不要问我为什么都能磕,因为路边的流浪狗是没资格挑食的啊

白鹭汀

#瑞金 by甜

/平安时代,和风妖怪pa,1w5一发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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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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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月至,盂兰盆节。

早些日稻荷大社就被挂满了纸灯,从翼角到侧廊,再蔓至山下石阶,由阴阳师施法,可燃整三日。薄薄的笼纸内烛影摇曳,火焰生花,连成赤龙一片,与朱红的鸟居参道相应。

夜比天明。

流造的神殿脊上,一名少年赤身坐于其间,摇着腿望向山下,雪白的狐尾被灯火映得泛出樱色。

远处水天相接,漫漫河灯如星,缀满银汉。山下人潮连绵,热闹非凡,人们焚香起舞,引路魂灵。少年起身,雪白身躯凭空被一袭鬰金色浴衣缚住,狐尾藏于袍下,腰带未系,便匆匆跳下檐歇,蹦蹦跳跳朝山脚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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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丹正盛,姿色热烈,款款低垂,如道旁绯红的灯笼,还带着夜幕遗落的露珠,点缀了一片声色。

十京城之繁华,便是神仙也贪慕。

节日街道上虽是摩肩擦踵,可格瑞还是察觉到了有人尾随。他余光一瞥,径自走到河岸边,买了一只河灯。这时再回头,背后凑近来想看的金发少年来不及藏身,只得讪讪笑了起来,手里还挂着从香案上拈来的瓜果。

少年浴衣如金,灿灿生光,普通人家的浴衣多为深简,少有人打扮的如此鲜丽。然却未系腰带、未着木屐,那双眼净如天池,不染尘埃,被一片灯火映出暖色。

盂兰盆节百鬼夜行,格瑞一路所见妖怪已不算少,见金那副怪异的打扮不禁暗忖:是妖?定神察觉,却未有妖的气息。

他赧然道,“我跟着你只是想知道哪里还能看得到歌舞,并非要做坏事。”

“太鼓已经奏完,今晚没有歌舞了。”

少年大失所望,不加掩饰。他指指河灯:“我也想买一只灯放,但是、但是……”又嗫嚅起来。

格瑞缓了神色:“钱不够么?”

少年迟疑片刻,点下头来。

他递过自己手中提着的那只灯。

少年喜笑颜开地接下,又觉失了礼节,慌慌张张把手里的果食递上,“这些送给你。”是要作答谢。

“不必,你收着吧。”

真是全然不知人情世故哪!格瑞望着少年暗想。

少年捏着灯瓣一角,生怕折坏似的,如初次见到,十分新奇。四方都看过一遍后,他朝格瑞笑了起来,眉目粲然:“金,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青年着绀蓝色浴衣,墨色头带,右大襟上绣着繁复精细的徽纹;银发如月华流泻,烛影摇红的通明夜里铺开清晖一片,俊眼修眉,神色疏淡:

“格瑞。”

金歪头想了想:“倒有些异域风情。”

“我的母亲就是异族人。”

“那她一定很漂亮。”金看着他桔梗色双目,由衷感慨。

格瑞不再说话。

金知自己也许说错话,便止住话头,转头从卖灯的铺子借了一只毛笔,蹲下身来写写画画。

“我听说,在河灯上写下愿望便都会成真,是真的吗?”

“这是用来祭祀的,悼念逝者,祝福生者,并非什么愿望都可以许。”

“啊……”少年失望地叹了口气,又划掉了本来写下的。格瑞一低头,他便迅速遮住灯,仿佛在遮掩什么秘密。于是也不再去看。

金重新写好,将绽开的灯送出水去,烛火迎着水波摇摇曳曳,渐渐融入千百只模样相似的灯海中。他重新站起身来,本就宽大的浴衣已经散开,少年怀中空无一物,露出一片白玉般的肌肤。

格瑞微微蹙眉,解下头带。

“欸?”金低呼。

格瑞额发低垂,微遮眼睛,矮身将头带缠过他的腰。

“下次出门,不要忘了束腰带。”

头带束额时绕了几圈,做腰带长度刚好,少年腰肢纤细,还留出一截用来打结。流淌的金色被拢起,如日落时天边翻覆的锦浪。

金笑了:“谢谢你,格瑞。”

他的声音清澈,轻快得如林间奔行的鹿。

格瑞突然觉得眼前一眩,或许是刚刚陷入那金色中太久,被刺伤了双目。

再低头,岸边漂出的新灯依旧,天光灿灿的少年却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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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妖怪横行,常有异相,城中灵气流涌。

大多妖怪纯真无邪,并无恶意,只是贪慕人间声色,便逃出山林结界,化作人形:着衣屐、学礼数,与人共居屋檐下,柴米油盐,安宁生活。阴阳师多为朝廷望族做事,若无作乱,不会肆意封印妖物。妖生百相,非皆歹恶,亦可收服为人所用、侍奉主人。

朝廷软弱,无力镇压地方叛乱,只得借地方豪族之力,武士便日渐兴盛。为扩张私人势力,豪族开始不断寻找阴阳师收入麾下,为其卜兆祭祀,或收服一些吉瑞之兆的妖兽镇宅。

阴阳师一职多为世家修习,格瑞之父本是当地望族藤原氏的幕僚,却因娶了异族的女儿失去家主信任。格瑞十六岁时父母亡故,藤原氏也继主,新家主藤原先助不过二十出头,急于培养新亲信,相中了年龄相仿资质卓越的格瑞,格瑞便继续为藤原氏效力,已经四年有余。

盂兰盆节后,格瑞还在为那日见得的少年挂心。

他修行多年,眼力已练得极为刁钻,是妖是人,应当一眼看出才是,那名为金的少年却使他犹豫了。那少年灵气非常,但不像妖的气息,不是道行极深,便是神仙下凡。可短暂相处,又觉得哪种都不像。

心中疑云几日才消,未曾想那少年一日竟又出现在自家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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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这次未着灿灿浴衣,低调许多,但那头金发还是难以令人忽视。他双手捧着什么,左顾右盼,似乎早在等候,见到格瑞顿时眉目绽开笑来。

“那日不辞而别……真的抱歉。”他急忙递上一直捧在手的墨色头带,与手心的皮肤对比鲜明,“多谢你借我头带。”

他的目光那样真诚,甚至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尽管只是一条普通之至的头带,并不缺这一条。

但格瑞还是接下了。头带应当是被细心清洗过,盈着奇异的草木之气。

“你如何知道我住这儿?”

金支吾道,“我……我打听了许久……”

“别说谎。”他淡淡道。

金急忙解释:“不,不是的!我也是刚迁来这附近,那日偶然见到你回家,便想……”

格瑞叹气,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难为他。

眼见少年一直低着头,十分难为情的样子,他不禁自忖刚才的语气是否过于严厉了些。

“进来坐坐吧。”

金猛地抬起头,空蓝色的眼睛倏然被点亮了,像是盛放了一片勿忘草,喜悦不加遮掩:“真的吗?格瑞,你真是个好人!”

 

宅子清幽古朴,是从祖上一直继承下来的。庭院不大,但却绿意葱茏,还坐落着别致的青灰色点景石。

金惊奇道:“这么多花草,都是你一人料理?”

“闲来无事。”他回答。

来到待客的主厅,格瑞给金备好茶水点心,又点了一柱线香,冒出紫而细长的幽烟,并不熏眼。空气里有秋意凉薄的涩香,金不讨厌,反倒用力吸了吸鼻子。

格瑞再落座,发现一盘点心已被金吃得精光,依然不过瘾的样子,无奈起身再去备,却被金喊住。

他回首:“怎么?”

金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能常来见你吗?”

格瑞怔了怔,望着金期待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金耷下脑袋,像只天真可怜的雏兽,“我没有朋友,总是很寂寞。我不会打扰你的,只在你休工的时候来找你,行吗?”

话已至此,怎能拒绝。

格瑞见他毛发茸茸,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你想来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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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那日后金便常守在他家门口。见他归家便喜笑颜开地扑过来,像是邻家养的小犬。后来他干脆叫金在未时直接候在家中。

金不识字,又天天无事,格瑞白日在藤原家主处做事,回家得闲便教他念书。家父精通唐学,家中许多唐国传来的书卷,格瑞便捡了好读的教他。只是少年贪玩,不愿苦学,进度缓缓。

可若不识字,那日在又如何在河灯上许愿?又遮遮掩掩,似藏玄机。

思及如此,他便问金,少年脸色幡然成绯,摇头不语。

他也不再追问,只当那日是金随手涂鸦,只为新鲜斗趣,才不愿教他看到。

并非未怀疑过他的身份。

每每问起少年来历,不是支吾搪塞,便是漏洞百出。格瑞本也不是多话之人,一来二去不愿再逼问,只知道金有一个出门远游的阿姊。

格瑞信他,只因他气息纯灵,并无坏心,与任何活泼少年无异,又易交付信任。他在京无亲无故,茕茕一人,格瑞也就任他待在自己身边,免得被人骗去。况且相处已久,他也该清楚自己身份。倘若是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不该待在阴阳师的身边。

妖怪情长重诺,最忌束缚,倘若被收服为式神,则再无自由身。契约结成,便生生世世都要侍奉主人。

凡人命短,一世便是一世,妖则不同。年如一日坐看云起云落,更变千年如走马,要多承多少寂寞呢?

尽管格瑞恪守不杀无辜,也不愿利用妖怪,可难免是替豪族做事,并非没有封印收服过妖怪。先前邻家搬来的小童,应许是只一目僧,只见过他一面,认出那襟上阴阳师标识的繁纹,便连夜急急搬走了。金却无一点表现,反倒格外缠他。

他也看不出金的身份,只叹自己道行尚浅。难得有人真心待他,在弄清前,还是莫因疑生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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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墟期至,长街喧吵,金硬拉了他来逛。

少年一路跑在前,从未见到如此新奇的景象。以往只得听小妖说人间趣事,说来说去只一个“妙不可言”。那日盂兰盆节悄悄下山,总算见识了人间夜的繁华,便从此流连忘返。可到底只是一半,没想到白日里也能这番热闹!

金左顾右盼,只觉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快活得险些要露出尾巴。

格瑞见他高兴,便由了他去。

一行收获颇丰,买了不少小玩意儿。金手里一杆风车,宝贝的不行,奈何日和风静,旁边垂髫小儿见风车不动,哇哇直哭,他眉眼一动,心中暗暗捏了个诀。

和风拂来,醺暖柔煦。

风车缓缓转起。也吹起棣棠花般的金发。

格瑞见他与小儿都眉开眼笑,忍不住也微微扬唇。

金过了眼瘾,饱了口腹之欲,逛了一天餍足后更易觉困乏,原本还要回格瑞的宅子温书,可眼皮发沉,如何也抬不起来。

格瑞见他低头垂目,本以在好好念书,谁知半晌传来哐咙一声。眼见少年头砸几案,眼皮微阖,已是睡得香甜。

他叹气,合上手中书册,抱起金便走入内室。少年身薄,怀中纤若无物。掀开薄薄几帐,他小心将少年置于榻上。却见衣袍蓬蓬鼓起,掀开一角,白狐的尾毛露出一捧,净如新雪。

而少年还在酣睡,丝毫不带戒心,睫翅扫过眼睑,微微颤动,灵如生物。

 

醒时已是子夜。

初秋微凉,身上覆了一层薄被,被角皆掖实。金侧翻过身,见格瑞在榻旁铺席而睡,忍不住又惊又羞。

他虽是妖,年纪也不过是妖中少年。阿姊在他尚是幼子时便得道远走,这些年唯有花鸟鱼虫等小妖作伴,对人间之事了解甚少,又因需守护神社从未下过山,只听闻……

只听闻在人间若同床共枕,定是相爱之人。

格瑞发带已解,睡眼安宁,被照拂得更加温柔。月华从贴着障子纸的窗格中泻进,如牛车渡川,仿佛枕了一片天河,又仿佛天河落入人间。

他支肘看得发痴。

格瑞早在金翻身时就醒来,本想静观其变,谁知却被盯了个没完,脸面也不禁微微发热,于是只好睁开眼。金从他明镜般的眸子里把自己的痴相看了个十成,羞赧得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只觉得心头有一只扑簌的鸟。

格瑞想起那捧新雪般的茸毛,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树影窸窣,良夜阒然。

即至流火之月,螓蜩也静。格瑞望着金紧攥的手,正欲开口,却见金转头凑近,眸光清明而热烈,他甚至来不及说什么,只从那双眼中看到愕然的自己,眉目竟是如此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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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秋落下第一片叶时,少年落下了第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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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后,金从家中闭门三日,以往都是他时刻一到便守在格瑞家门口,几日不来,年轻的阴阳师也觉得家中沉闷,仿佛少些什么。

格瑞这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金的住所。

好在他是巫师,寻人不是难事。匆匆写了纸符,只需再找一件对方的物件,便可随着气息追引而去。谁知翻遍家中,竟都是自己的东西。

只有一件,勉强算是在金手中待过一段时间。

摘下头带,少年交还时携着的草木之气经久不散,那日后一直覆于额上,竟未更换。

符文生效,牵引着头带飘起,向外飞去。细雨烟霏,他抽一把唐伞,匆匆踏入雨帘。有歌女抚琵琶在唱《相夫恋》,曲调婉转悠扬,百转千回,从长街尽头传来。

头带被雨打湿,灵力渐弱,格瑞加快了脚步。

 

朝颜刚败,蓬草丛生,檐角被雨濡湿,滴答落水,宛如更漏。白狐卧于面朝庭院的屋檐下,枕着圆垫,旁搁一把菖蒲色团扇、一双草鞋,午睡正酣。

无人时金便化为真身,未曾想格瑞在这时登门造访。

并非他有意闯入,但叩门几许无人应声,只得出此下策,翻墙过来。一打眼便见檐下那白叠子一般的绒绒一团。他轻慢了脚步,凑近窥伺。

那狐身形不大,通体雪白;两耳尖薄,日光下透出鲜艳的红丝,上覆一层绒毛;尾如一朵绽开的鹤芋,丝丝闪闪泛着金光,圣洁不可方物。虽尚不是成狐,灵力涌动之强也足以令人惊叹。

待他回过神,手掌已轻抚上雪白眼睫。

狐倏然睁开眼,碧蓝如冰湖乍破。瑠璃夺目,顾盼生辉,眼光澄明无邪,十分招人怜爱。

金见格瑞凑得这样近,暗叫不好。未曾告诉过他自己住处,是如何寻到这里来?想了想,也不算见怪,格瑞本就是阴阳师,会这些小法术不足为奇。

可眼下处境就有些难办了。

阿姊临行前的话回荡在耳边:

“人妖殊途,不可贪恋凡间烟火,我走后稻荷神社便只有你来守护,只有一件事需切记:阴阳师是妖怪之天敌,如何也不能教他发现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见格瑞那日,尚不认得阴阳师标记的繁复花纹,只觉得这人生得俊俏好看,定不是个坏人,便偷偷跟随。后来得知格瑞身份,却因贪图他的温柔不肯抽身,一错再错,早无退路。

金深知格瑞为人,并不会滥杀妖怪,可人妖终究殊途,阴阳师与妖怪注定对立,格瑞又为藤原府家主做事……思来想去,心中翻江倒海,不知所措。

格瑞见那狐狸模样,早看破是金,却未拆穿。见他旁边一双草鞋,反倒问:“昨日黄昏时换了新草鞋?”*

小狐正不知如何自辩,听到这话急忙点头。

格瑞面不改色,声音淡淡:

“今日黄昏就能变回来了,不用怕。”

金听这话安下心来,以为他信以为真,可神色却几分失落。他不愿欺骗格瑞,却不得已对他一骗再骗,想起阿姊说过的话,心中只觉得难过与愧疚。

格瑞伸出手安抚地顺着他背脊的毛,捋得金舒服的眯起眼,又温温软软朝他怀里靠了靠。

庭院深深,一人一狐相偎。鹅毛垂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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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后一切如常,对前几日所发生种种,两人皆心有灵犀般绝口不提。

月见姗姗而至,金兴高采烈要拉着格瑞去赏月,说自己知道一处绝好的地方。

便来到了稻荷大社。

格瑞换上一袭丁香色狩衣,表里皆为白色之袱纱,异族风情的脸孔穿传统的和衣却从不令人觉得违和。

成千上百座鸟居伫立,构成一条朱红的长廊,直通稻荷山。暮色未落尽,哀艳地驻在山头,仿佛留恋人间。月在山另一头若隐若现,探出一个还不完全的影子。四下薄暗,牌坊不如白日里那般鲜妍,萦着幽幽微光,被罩上一层柔情的面纱。

两人踏着石阶,穿过鸟居。

参道两旁皆是狐狸石像,格瑞突然驻足,伸出手描摹那狐狸的面孔。

“这是稻荷的使者哪。”他自言自语道。

正因如此,才气息纯灵,觉察不到妖的气息。

金回身不见他紧随其后,抬眼见格瑞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狐狸石像,犹疑片刻,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冲到他旁边,扣住他的手,未容许他有拒绝的机会。格瑞从少年微热的掌心觉察到紧张,濡着一层薄薄的汗,让人联想起柔软的小兽。

他们指掌相接,快步上山。

这时百姓大多在家中与亲人团聚,祭祀也只会等到天黑之时,神社空无一人。拜殿前有两棵神树,被注连绳相牵,上面缠着红绳,微微翕动。殿前架子上挂着的的绘马随风前后相撞,发出泠泠声响。除此之外,天地静谧,连蝉也噤声。

二人从手水舍净手后,金带着格瑞绕过拜殿,翻过玉垣。格瑞凝眉,但没有松开他湿漉漉的手。

稻荷神之像于神殿上,座下有两只狐狸使者,笑眯着眼。

神殿庄严,本不该有人类进入。

金这时才肯松开他,亮晶晶的眼睛对上来。夕阳落尽,夜色已至,天边飞鸟联翩。

“格瑞。”

他唤道。

格瑞只是颔首,听他继续。

少年声音略带怯意,但依然坚定:

“这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之前骗了你,对不起,其实我真身就是你见到的那只狐狸,一直住在稻荷山上,从未与人类相处过,我撒谎只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声音愈渐衰微。

他一如初见那日,眉眼低垂,嗫嚅起来。

“我知道。”格瑞道。

金听到这话一惊,愕然地抬起头。

青年罕见没有绑头带,银发自然地垂于额上,看起来轮廓更加柔和。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

格瑞伸出指贴于他唇上,少年话到口边被止住,一双眼望着他滴溜溜地转。

“我们来这儿,不是为看月亮的么?”

被格瑞提醒,他才发现月亮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升起了啊。但都被高大神树所挡,只能从枝桠里偷出一点余晖。

金了然,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摇身一变,又恢复了狐狸相,示意格瑞坐到他身上来。格瑞犹疑半晌,还是如金所说做了,白狐身躯柔软,他趴在其间,如胎儿被胞宫裹住,格外安心。

金纵身一跃,轻巧跳上神殿房脊。把格瑞安置下,他又变回了少年模样。

少年金发灿灿,眸光如海,笑容衬得天地芳华黯然失色,遑论天边清淡的月。格瑞已无暇去顾月圆几许。

“阿姊曾告诫我,人妖殊途,不可贪恋凡间烟火。”金伸手指着山下,道:“盂兰盆节那日,我被人世间繁华吸引,偷偷溜下山去,这才见到你。”

——凡心一动,便是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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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一色,纤尘不染,孤月如轮,皎皎生辉。

格瑞见过故乡的月、他乡的月、圆满的月、盈亏的月,与家人望过月,亦自己望过月。

只是从未有这般景色、从未有这番心动。

金虽为神之使者,到底与人殊途,更遑论他是阴阳师。若他与金往来,金的身份被藤原所知……后果不堪设想。

格瑞缓缓开口:

“人生百年,于你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未来得及说下去。

温热的唇覆上来,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他的话。

“阿姊还告诉我,若心悦一人,不管能相守几时,也一定要告诉他。我们妖怪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藏得住呢?便是与天做对,也偏要去爱不可。”

“我早已想好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守在你身边,若你死,我便再去寻你的转世,反正我不缺时间。我要守护的不再只有姐姐,不再只有稻荷山……”

——还有你。

少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目光不移:

“生生世世,护你周全;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金还未下山时便听闻,许多妖怪恋上凡人痴情不悔的故事,而凡人却寿命有限,朝生暮死,记忆短暂,妖怪往往落不得什么好下场。那日他初吻格瑞,便已懵懂所知,自己将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

一念之差,也许万劫不复。

妖怪情长重诺,说生生世世,便是生生世世。他在稻荷神前说出这话,便已是召来言灵,旁人或许不知金口中这字句掂来多重,可格瑞深谙此道,一清二楚。

父母故去后,再无人如此真心待他。一束热烈的明火撞进他的心头,燃烧起炽炽的火焰,一如盂兰盆节那日沿山连绵的灯火,照亮他寂寥已久的心。

颊上一热,他才发觉自己竟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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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寒冬腊月,金掀开暖簾进来,抖落一身细雪。簾下落了一小滩水,再定眼看竟已干燥如初,被带进来的寒气很快消融散去。

少年笑嘻嘻的,头发上还有星点雪沫,仿佛是露出了狐的本色。

“我来啦!”他说。语气欢快。“屋里怎这样暖和!”

异域面孔的青年手里拿着火箸,漫不经心地挑着炭火,火盆嗞啦作响,染得眸色渐暖。见人来微微抬眸,面色不动,却笼了一层淡淡笑意。

“又不打伞?”

少年毫不在意:“我喜欢雪嘛!以往冬天下雪的时候,总要在雪地里打打滚。”

已经想象的出是怎样的场景。

格瑞低头,笑意薄薄氤氲上眉梢:“你现在去院子里打滚,也并非不可。”

金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在害羞,他绕到格瑞身后环抱过来,下巴直蹭他的颈窝,小兽爱撒娇的性子愈发显露。格瑞觉得喉核被他的发丝挠的痒,想微微推开,却又推不开,少年如膏药般贴在他身上不肯撒手,只得无奈叹气。

两人便温存了一会儿。

半晌,金突然道:“格瑞,我真喜欢你!”

妖怪不懂掩饰,爱一个人便是全天下都看得出。饶是巫师再清心寡欲、不动声色,也难以抵抗这如火如荼般爱意。他并不擅长表达心意,脸色微暖,只揉了揉金的脑袋。

金又道:“雪景正好,出去走走嘛?”

格瑞失笑,耐不住他软磨硬泡。

撑了一把蛇目伞便出门,刚好容得下两人。乌檐泛白,雪满群山,有家户正忙着采枝子上的新雪拿来酿酒。金蹦蹦跳跳,看着木屐在薄雪踩下的脚印。天地茫茫,撒盐一般,尚不见停。金亲昵地挽着他胳臂,嬉笑道:

“若我藏进雪里,怕是你也认不出我了。”

格瑞只笑不语。心道,那鎏金般的尾巴,岂是凡雪能泛出的颜色?

天色微暗,长街两侧的灯笼已经颤巍巍地亮了,不少商贩都已闭门。金嘴里含着油豆腐皮,鼓鼓囊囊说不清话,手里还拿着一包唐菓子,拎着一坛梅子酒,眉飞色舞,眼神晶亮。

格瑞正想接过他手中的酒,却听一人道:“格瑞?”

他抬头,才发觉是藤原先助,藤原氏如今的家主。于是恭敬行礼。旁边的金不知如何是好,鼓着两腮愣愣地看着那青年。

藤原一袭绀色直衣,披挂的罩衣上金线刺绣,针脚细密。腰间云母纹石带,还挂着鱼袋,旁还有佩剑侍卫撑伞,装束雍容,一看便是达官显贵。他生得浓眉大眼,比格瑞要年长些许。虽是面容粗犷,但眉宇之间气质不凡,野心勃勃但又不表于面,颇有一家之主的气势。

旁边侍卫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行礼!”

金吓了一跳,更手足无措,低下头去不敢看他。格瑞将金护在身后,垂首谦恭道:“是鄙人舍弟,一直待于山野,不知礼数,还请家主海涵。”

藤原大笑起来:“未料得你竟还有舍弟!只是模样太不像你,若非你说,我可真猜不到。”

听出他弦外之音,格瑞目光微沉,未应答。却听藤原又感慨道:“你们兄弟二人,感情可真好哪!”

藤原家兄弟三人,先助为次子,能顺利让大哥心甘情愿拱手相让,坐上家主之位,想来也是经历一番明枪暗箭的流血争斗。格瑞深知他手腕果决,为人狠辣,为了目的可不择手段,心中更是发寒。

他不同于老家主,先助对妖兽十分感兴趣,颇有一番研究,也毫不介意格瑞一半南蛮的血统,还格外重用他。格瑞虽不担心以金的灵力会被他看穿,但还是难免提防。

“罢,罢,罢!”藤原挥手笑道,“都傻站在雪里作何?我看这位小兄弟灵气逼人,很是可爱,不如一并跟我去府上坐坐?正好家中窖藏了几坛梅酒,比小馆儿卖得可香多了,喝两杯来暖暖身子!”

便被请到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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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府邸唐风设计,十分华丽,回廊曲折,一路可看到庭中骄矜的梅树。暗香疏影,薄雪压枝,更衬得几分娇艳。引路的女子身着唐衣,点点墨梅缀于裙裾,长发披肩,檀口绛唇,带着他们来到待客的外室。

云母屏风上淡墨绘着唐国的山水画,分别是梅、兰、竹、菊,框架上镶嵌着玉石珐琅,虽更添华贵,却显得有些累赘多余,不伦不类。香炉五爪老虎足,漆釉宛如流动,彩绘颜色缤纷,也是唐国传来的物件,袅袅香气升起。

金闻惯了格瑞常点的鸠居堂线香,此时只觉得空气太甜,闻着头晕,忍不住偷偷捏了捏格瑞的袖子。

二人端正坐好,略有拘谨。那引路女子退下,一会儿又怀抱三味线正坐于一侧,低眉信手,咿呀演奏,声色清幽。

藤原只自顾高谈阔论,偶尔还问一问格瑞的看法,酒盅满了又满,金推拒不得,多喝了几盅,脸颊已泛起薄红,宛如庭院的梅色。

酒过三巡,夜幕已沉,宅邸却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格瑞见金已经眼光迷离,初显醉态,拦住了藤原的酒,自己接过饮下:“舍弟不胜酒力,还是我来陪家主您小酌。”

金在一旁觉得发晕,天旋地转,眼前已经叠出重影,未顾得上二人说了些什么。空气腥甜,是猎物被捕时的气息。

藤原看着格瑞,笑而不语,似乎非抓住他的破绽不可,格瑞沉着目光,有意护住金,没有让步的意思。三味线还在奏,旋律如溪水潺潺,悠扬动听。藤原放下酒杯,开口道:

“罢,天色也晚,今天就喝到这吧。”

丝弦戛然而止。

格瑞扶着金起身,再次行了个礼,便要退下。藤原又道,“且慢,留我和舍弟单独说句话,可否?”

金见格瑞担忧,小声道:“我没事的。”

尽管心觉不安,但也只能应下。琴女放下手中的琴,袅袅婷婷候在门口,示意格瑞先出去。他看了一眼金,对方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这才回头跟上。

回廊微寒,琴女只着单和服,却未露出楚楚可怜之态,脖颈线条笔直优美,凛凛寒风中冰肌玉骨。格瑞一早便认出她便是庭院那棵梅树的真身,可为藤原做事以来却未曾见过她,怕是一直被囚在家中。 

女子看出他所想,淡笑道:“我在藤原宅已经待了二十二年,从先助四岁时便侍奉他。”

格瑞问:“廿载以来,从未踏出宅邸?”

“墙外风光,早些时候已经看遍,便也不觉新奇了。”

“心甘情愿?”

女子目光落在庭中初绽的梅树上,似笑非笑:“心甘情愿?也说不得有几分是。但若并非心甘情愿,也不会甘心为人观赏。只是哪……近来这日子,倒的确有些倦了。”

说罢,又抬头望格瑞,目光似有深意:“妖怪么,谁愿被人类所缚?你们阴阳师自以为能以契约、以封印收服我们,却不知倘若真心不愿,宁灰飞烟灭也不会为人所用。真正能心甘情愿缚住妖怪的,也只有情之一字罢了。”

格瑞不语。

琴女突然凑近他,幽香扑鼻,低声耳语:

“那少年虽以我的修为尚看不出真身,但也可知绝非寻常妖怪。与其像妖,气息倒更像神仙,你是从哪拐来这般宝物?休要觉得家主身为凡人,便可被你蒙骗过去,他的眼力,怕是比我们这些小妖还毒。”

格瑞大惊。正欲回头冲进去,却见金随着藤原家主已经出来,两人皆面上带笑,不知聊了什么。他暗松一口气,又扶住金,那梅妖退于藤原身后,脖颈不弯,却十足恭顺。

与家主道别后,格瑞才问:“他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酒的后劲上来,金这时脚步虚浮,渴睡得很,脑袋一团浆糊,语无伦次,只一声声唤着“格瑞”。他因紧张而僵硬的躯体,被这含糊不清的咕哝安抚得又柔软下来。

见金刚才反应,猜想藤原先助应未为难他,格瑞也微松一口气,暂时压下疑问。

定睛又见他袍底露出一团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里子穿了狐狸毛,方才在藤原府邸并未注意到。念起梅妖那番话,格瑞不由得心头一凛,眼睫微垂。命数早如浅草上压好的车辙,他们除了按拟好的行路推着前进,别无他法。

积雪已有一寸厚,月华朗照下竟闪闪发光,宛如蚌珠磨成的粉。夜色已深,坊间无人,格瑞替金把尾巴掖好,背起他朝家中走去。

 

 

 

-

那夜后金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为何,热病不止,又因现出狐狸原形,不能叫医师来看。

格瑞略通医道,但不知病因,疗效不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他送回神社,毕竟神社是金出生长大之地,又集天地之精华、百姓之奉祀,也许有利于休养。

格瑞安置好金,又照看他一夜,这才下山回城。谁知不过一夜之间,城中瘟疫肆虐,伏尸号泣之声不绝于耳。朝廷疑是妖怪作乱,下令以藤原氏为首的豪族彻查此事。阴阳师与武士齐齐出动,一并横扫在京的妖怪,民间一时兵荒马乱。

歌舞升平的平安盛世,已一去不返。

藤原先助召他到府上,说自己先前去拜访家中无人,问他去了何处。

“舍弟染恙,送去朋友处照看了。”

“哦?如今瘟疫蔓延,我看不如送到我府上,我正巧认得个济世良医,可替友弟诊病,也免你费心。”

藤原眯起眼,目光好似玩赏一般地落在格瑞身后。暖簾卷起,可以清楚看到庭院中景色,时节小寒,万物灰然,梅花看着也比前日黯淡些许。

格瑞垂首,额发扫下一片阴影,许久未言。

“格瑞,我向来重视你,待你如友人、如亲信,是欲同你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是。”

“你也一直忠心耿耿,这点我毫不怀疑。”家主微侧着头,将阴阳师的细微变化一一收入眼底,“那日随同你一起的少年,是你收服的式神么?”

座下规矩置于膝上的手指倏然攥紧。

“无需紧张,”年轻的家主举着瓷杯站起身来,绕到他的身后,微微弯下腰,“那少年心思纯真,灵力极高,倘若能收为我们所用,也是一件妙事。我并不会责怪你,格瑞,倘若能物尽其用,你则是大功臣哪。”

他虽没有成为阴阳师的天分,却后天补拙,见识过的妖怪比起格瑞却只多不少。那日初见金他便直觉少年非凡,于是嘱梅妖在线香里撒了些许雄黄,剂量极微,普通人闻来只觉如常,便是格瑞也未能察觉。

妖怪并不如人谨慎坚忍,酒后往往得意忘形,两相配合,总能发现破绽。

“以往妖与人共处屋檐下,屏息躲在这京城暗处,人也好,妖也罢,竟都习以为常,相安无事!呵,如今病魔横行,天皇下令彻查,怕是那些还想着与人一样安居乐业的妖怪都乱了阵脚,竟真有那些天真的,贪图人间热闹,以为化成人的样子,便能……”

家主不再说下去,只拍着他的肩仰面大笑。

格瑞猛然抬起头。云母屏风映入眼中,玉石冰冷,珐琅薄情,无一不在注视他的慌乱。

“妖怪魑魅自以神通广大,凡人在他们眼中算个什么!哼!大摇大摆来到人间,招摇而过,连个像样的伎俩都不肯施便想蒙混过关,可真是自大过头!就算寿命千万年又如何,照样毫无长进!凡人若修得阴阳术,妖怪便也不是对手,封印也好,结契也罢,到底不还是要为人所用——”

可修习阴阳术……本意并非为此。

年轻的阴阳师如是说。

“荒唐!”

瓷杯砰然掷地,割裂午后平和的空气。风声萧杀。

片片瓷骨间酒液细淌,染湿膝下圆垫,宛如草蛇灰线,蜿蜒出一段暗色的涌流。

暖簾之外,未有人注意,一袭素影悄然而退。

 

 

 

-

“格瑞。”

金发的少年轻唤道。

青年抬起头,眉目间略有倦色。

“你今天怎这么心不在焉。叫你几遍都不应我。”

狐狸尾巴还招摇在身后,蓬蓬展开,如瑞雪落满孔雀的屏扇。

神使之力荟萃天地之精华,稻荷山钟灵毓秀,金几日便身体转安,恢复如常。想来兴许下山待了太久,人间不比神社,浊气太重,又需天天幻化人形,一来二去,灵力入不敷出。

况且……那日藤原家点的线香实在令他心觉不悦。

他虽性情纯真,不谙世事,却五感锐敏,觉出藤原家主并非良善。但因格瑞忙碌,只得留他独自在山上,两人相约神社后山再见。

三日后格瑞果然如期而至,但明显心事重重。

阴阳师面带歉意,沉眸思索,良久才启声:“金,这回你便不要跟我下山了。以后……也都不要了。”

少年扬起的尾巴一下垂地,着急道:“格瑞,你怎么说这话?到底怎么了!”

“藤原那日设套使你露出马脚,以为你是寻常狐妖,教我与你结契,从此为藤原氏做事。你为稻荷神使,待在神社,便不会有人能奈你何……”

话未说尽,便被少年匆匆打断:

“我愿意!”

竟未加犹豫。

“既然如何都是要陪伴你生生世世,多一纸契约,倒也不是坏事。便这样吧!你也无需担心违令得罪了藤原氏……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格瑞望向少年澄澈的眼睛,心仿佛在月下的潮水之中,被柔情绵密地裹住了。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温柔沉静的笑容:“金,这与你的意愿无关,你已是稻荷神的神使,怎能再做一介凡人的式神?况且稻荷神庇佑的是天下苍生,而藤原不过是想借你之力满足自己的欲望,万不可舍本逐末。”

他又想起那日梅妖落寞又自嘲的眼神。

人之爱虽卑微渺小,又往往自私贪婪,但他怎能把这自由纯洁的灵魂永远绑住。

……是他穷极一生,都再也无法见识的爱与灵魂。

“那格瑞你也留在神社不就好了!”少年语速很快,好像生怕他拒绝,“这里很安全,没有神使的许可人是不能穿过结界的,我们就住在这里,像以前一样,好不好?你还要教我认字,教我念书,教我……”

金的声音渐低,哽咽到再也说不下去。

他又怎忍心困他一辈子。

他是稻荷神使,被稻荷山天地灵动孕育出灵识,生来唯一的使命便是守护神社。况且阿姊离去,他不得离开神社太久,千百年来寂寞也好,难耐也罢,也就这样捱过来。可格瑞终究是肉体凡胎,年华易逝,尚未游历遍人间奇景,又怎能以爱之名,将他也束于这一方天地之中。

格瑞拭去金颊上的泪水:“我至少要去给家主一个交代。了结之后,我会回来找你。”

“不要去!”金颤声道。尽管眼睛睁得很大,可泪水还是如檐角断线的雨般无法抑制的落了下来。

格瑞把他拢在怀里,听他断断续续地说。

“你曾经问我,我在河灯上写的是什么。今日我便告诉你。”

金一挥手,周身景象赫然变幻,正是盂兰盆节那日的景象。火树银花中,格瑞看到河岸边蹲踞着的金,也看到站在金身旁的自己。幻象之真切,仿若自己并非局外人,不过是恰巧见到这幕的过路人。

金不会写凡人交流的文字,符咒也写的歪歪扭扭,依稀可辨是“再次相见”。

而划掉后重新书写下的第二个……

 

金的手攀上他的襟领,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两个人的心声贴在一起,频率相错,却亦如草上的车辙,与轮舆的每一凹陷突出都深深嵌合。

凉意从胸口袭来,格瑞任怀中的小狐无声咽泣着。

传说神仙的眼泪落地生花,不知神使的眼泪是否亦然。格瑞想,金的眼泪不会落地,他胸前的衣襟便是泥土,饱纳他所有的哀与痛,生出一朵隽永的花。

“我是被神使庇佑的人啊。”

神社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传到神明的耳朵里。他宣誓一般缓慢地、虔诚地说: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

归家时隐隐见到周围有埋伏的守卫,格瑞掀开卷帘,却见梅妖候在内室,一袭雪色衫裙,外罩女花帔。依旧乌发垂肩,脖颈挺直,额上一点梅花钿,纤白明媚,姿态窈窕,看得出经过一番盛装打扮。

“不请自来,还请您谅解。”

格瑞没有立刻说话,眸光审视着她清丽的面庞。毕竟,她也算是藤原的帮凶,二人已无法再如当日一般坦诚交谈。

梅妖轻笑:“您还在责怪我。”

“今日我来,便是想来谢罪。我的故乡有这么一句谚语,亡羊补牢,犹未迟也。不知您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藤原宅守卫森严,况如今藤原先助对他已起戒备之心,也差人暗中监视他的行踪。格瑞不禁疑问,梅妖是如何逃出藤原府邸?

“逃?哈,哈哈,我若真想离开,谁能发觉?天意弄人哪,藤原先助空有通晓阴阳、奴驭妖怪的大梦,却无天赐的灵气才学,与我一人结成契约,强撑至今已是精疲力竭,竟还想着借你之手收服神使!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梅妖笑声凄厉,哀艳万分,面色苍白如纸。她笑得那般用力,以至于格瑞甚至恍惚那衫裙上的红梅点点是呕出的血渍。

“爱呀,爱呀,降妖的咒语里,还能有比这更恶毒、更狠绝的?都说人为情所困,妖又何尝不是哪,如今就连神使也难逃一劫,我倒觉得心中平衡了。”

她一步步走向格瑞,低头俯在他的耳边,耳语几句。

格瑞眉心微展,问:“为何帮我?”

梅妖并未回答,自顾自陷入回忆,方才扭曲的五官又平和下来,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女子眉眼带笑,柔婉大方,神色甚至带着几分甜蜜。

 

我由你们口中的唐国渡海而来,游心渐倦,便暂住于藤原宅歇脚。因庭前突生梅树,一夜花满,被藤原家视作异象吉兆。那时先助不过垂髫小儿,天真可爱,我未曾与人的幼子相处过,看着他一日一日的长大,只觉得新奇有趣。

先助十四岁时,有阴阳师做客家中,识出我为妖身,本欲杀我,被他拦下,只暂作封印。他并非阴阳师,本无收服式神的资格,却因我开始修习阴阳五行、咒术占卜。阴阳师之才学本为天赐,强求不得,他于冠礼之年却硬与我结成契约。

普通人类本就灵力低微,先助根本承不住与妖结契,不过是以人间权力逆天而行。常人收服妖物,只会被日渐侵蚀。他四处寻找阴阳师也好,收服妖怪也罢,无非是想增自身灵力,好一生一世绑住我。

恐我思念家乡,他便高价买来唐国小物供我赏玩;忧我孤单寂寞,便抓小妖来同我作伴……我本以为他是真痴傻,未曾想过几十年于我不过过眼云烟,倒也几分可怜他。那日帘外听得他与你所言,才知他痴子面皮下的豺狼之心——先助是要借朝廷之令,收尽平安京的妖怪,以他们的魂灵作祭,骨血为食,自己也像妖一般长生不老啊!

可说到底,爱怎该是主从关系?怎该是被人束缚?先助是被心魔所诱,若先除去他的心魔,见藤原氏停手,其他豪族也定会收敛几分。

但……

 

忽见数九寒天,冰封十里,一点孤艳。

梅蕊惊霜,香雪飞飘,那女子款款走来,赤色花帔行于茫茫雪地,清淡的面容上斜红微暖,绽出笑靥,不曾有一丝畏惧。

“——我就是先助的心魔。”

 

再回神室中已无人,仿若方才座上客人不过是一场幻觉。卷起的暖簾下,狂风卷携着什么呼啸灌入内室,格瑞抖一抖眼睫,才发觉落白纷纷。

天地霎然雪。

暗香仍存。

 

 

 

-

格瑞乘着梅妖备好的马车,连夜离开了京。

碎琼乱玉宛若阳春飞絮,扬扬不止,再加上因瘟疫披麻戴孝的家户,一时平安京煞白一片。藤原府门幡刺目,亦是与雪融为一体,因家有丧事,家主先助下令暂停对京中妖怪的追捕。

庭中被尊为瑞兆的梅树,一夜凋零枯萎,满地落红,如解脱的赤色花帔。一缕幽淡的暗香萦鼻,由宅邸蔓至全京,百姓只道是藤原府有位美人香消玉殒,天公见得京城如今惨象,白头落雪,泣血枯梅。

然而这些,格瑞都不得而知。

雪势愈发凶险,但总算平安出城。到达城门外时,道上积雪足足小半尺厚,轮舆难再破开一条路,已是寸步难行,格瑞只得弃车步行。分别前金给他的护身符置于左胸,紧贴着心头,微微地散着暖热——是被稻荷神亲自庇佑过的护身符。

这是他临行前找金要来的。

只要他有一件金的东西,不管他飘零天涯何处,总能知道如何归家,去哪寻他。

 

 

 

-

雪落了七日尚停,还带凉意的东风拯救了整个城,瘟疫在日候微暖的时候总算得以消弭。历经一场凛冬的浩劫后,京的百姓开始念起被遗忘许久的神明。

初春时节,稻荷大社香火鼎盛,参拜者连绵不绝,手水舍前净手的人排成长长一队。日和风暖,稻荷的神使侧卧于神殿脊上,见拜殿前的人将心声写于绘马,传达给神明。

他望着自己手心狐狸形状的绘马,只写了四个字:

平安归来。

这是格瑞离开前留给他的回答。

长命百岁,平安归来。他与格瑞的愿望一个随河灯旅入天宫,一个随绘马留存神社。

姐姐会听到我们的心声吗?金痴痴地想。

格瑞已离开多久,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楚,妖怪对于时间流逝的概念总是很模糊,但只知道,昔日在一起温存的时间实在太短,而未知期限的分别又显得太长。好在他早已习惯孤身一人,闲来无事时,日日坐在神殿翼角眺望远方。

近处比睿山、阿弥陀岭、青色渊、琵琶湖遍布京都,远方富士山、耶高岭、阿倍原、伊势湾错落人间……

格瑞如今又在何处落脚呢?

这样想着,忽有一只白鸟落在身侧,不知从何处飞来。定睛一看,是只乌喙的鹭鸶,趾爪如神使的发色一般灿灿生金,颈背长辫随风扬起,蓑羽上卷,似是如如不动。

鹭鸟细长的腿上绑了一卷小小的纸筒,金拿下来打开,是格瑞的字迹,如其人般清隽。人类的文字他尚未学习透彻,读起来有些吃力,格外懊悔昔日和格瑞在一起时没有认真听学。信看了个囫囵,只知道他如今落脚在何处,暂时安顿,此后也会用白鹭来传信。

那只鹭虽是剪纸施法所成,并无生命,但踮在翼角之上,身姿却分外灵动。

金小心捏着那单薄的纸条,生怕一阵风过就被吹走。他望着风中那只姿态依顺的白鹭,眼眶颤颤,终于还是打下泪来。

 

 

 

-

寄托着格瑞的思念的白鹭,就这样从神社停驻下来,日日陪着金排遣寂寞。

剪纸所成的鸟儿无需进食,起初只落脚在檐歇之上,待数量愈发繁多,便飞下神殿四处停歇,金干脆施法将神殿前后幻化出一片水汀供白鹭栖息。

格瑞的书信为易让金看懂,往往内容简洁,三言两语所道自己于何处、做何事。金按时间先序将白鹭编号,恍惚之间,人间已逝三年。于妖来说,区区三年光景,不过是眼皮睁眨一念,可承载着思念的年月往往漫长而枯燥,狐尾的少年神使依旧模样不改,着鬰金浴衣,立于流脊之上细数殿前白鹭,已数百只。

 

清漏频移,又至月见,银汉迢迢,月明如许。

虽有白鹭形影作伴,神使却依然难免心中寂寥。本以为此夜并无香客,却听闻殿下哒哒声响渐近,应是有人蹬高齿木屐踩上石阶,前来祭拜。他未放心上,依旧卧身殿脊,枕肘望月。

拜殿前的绘马前后相撞,同木屐声相接,琅琅作响。

木屐声停。

有人轻唤:“回来吧。”

只见满庭白鹭接连扑簌而起,掩住月华,一时惊动了年轻的神使。

慌忙起身,却见玉垣之前那人,银发紫眸,墨色头带,眉眼比月色还要更温柔一筹,每一寸皆是他日日于心底描摹,不曾变化一分。

格瑞望着他,笑意深深:“我的恋人就在这神殿之后,不知神使大人可能放行,教我与他相会?”

泪水几乎是无意识便夺眶而出,落入殿下清喜的水泽。金来不及抹一抹眼睛,就匆匆跃下檐歇朝他奔去,一如初见那日义无反顾。凡尘便是刀山火海,也甘心落入。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

仲春之月,稻荷山上香客络绎,摩肩擦踵。此回前来的百姓不止为来踏青祭拜,更是为见山顶神殿上的奇景。

从初春始,不知何处所来的白鹭便断断续续落脚于神殿前后,如今已是群栖一片,山脚望去似是白雪涌动,飘羽片片。

稻荷山虽有树草塘池,却绝非白鹭栖息之地,百姓因忌惮神明不得翻过玉垣,日复一日,只得远望。见那神殿前后白鹭横栖,水泽丰美,岸芷汀兰,似是天降一片小洲。

如此奇观异景,连天皇也惊动,微服上拜稻荷神。

然三年将过,月见时一夜之间白鹭不见,稻荷神社三殿脊顶落满稻谷,阴阳师观其象,道是神明显灵,预兆京新年五谷丰登、农作丰收、平安盛世。

前年的瘟疫肆虐、人妖尸寒、满目疮痍、雪虐风饕已成史书,只见今时樱吹雪过,绿上梢头,一时人人笑逐颜开。

 

——皆大欢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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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民间传说,黄昏时穿上草鞋会变成狐狸

引用的两句诗,一句出自吴潜的《水调歌头·焦山》,一句出自秦观的《鹊桥仙》,剪纸白鹭传信是典出安倍晴明

参考资料来自于百度百科、《枕草子》,如有bug请私信告知,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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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初尝试,妖怪pa初尝试,瑞金初尝试,大家多海涵!又又老师点的文,希望还满意!对日本传统文化和历史都不甚了解,功课都是现做的,大部分还是靠瞎掰,写起来有些费劲,读者老爷们不要太较真。斗胆一试,只能说真的尽力了,虽然风格还是有些不伦不类……

白鹭所代表的意象大概就是自由、纯洁,也是全篇都在围绕的一个主题,白鹭是金许给格瑞的自由,也是格瑞回报给金的思念。也蛮喜欢梅妖的,所以啰嗦的多了一些,选择自己香消玉殒一是为了平安京的妖怪,一是为了彼此解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由。

瑞金二人在我心中便是如此,如白鹭辫羽、狐尾茸毛、檐上新雪,纯粹而美好:)一生一世终有多久,不得而知;前路如何,也不得而知。有此刻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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