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bo@本拉灯
不要问我为什么都能磕,因为路边的流浪狗是没资格挑食的啊

犬刀

#太中


——我要你好好活着,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


太宰捡了个孩子。

大家听说了这件事,都跑去凑热闹,也有人不屑一顾,说太宰治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自己都养不活,还有这个闲心去操心别人?

中原中也坐在太宰的单人床上,眼神怯生生的,撕裂的嘴角还绞着血,灰头土脸得像只小流浪狗。太宰把门口聚着的人都赶回去,还放了一枪,威胁道:谁敢把这事儿捅到首领那里去,就别怪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太宰那年二十,刚过了成年礼,在组织里的确算毛孩子一个,大家亲眼看着他长大,然而组织里的人对他腹诽归腹诽,还是忌惮的。太宰十二岁便被首领捡回了组织,在心狠手辣这方面,他无师自通,是天才般的人物,短短几年就坐上了一个小干部的位置,心里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却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他年轻,残暴,目中无人,很受首领赏识,谁也没想到他怎么突然活菩萨上身大发慈悲,对路边的乞儿平白生出一份怜爱,更多人还是把这件事归于他心怀鬼胎,不知打了什么鬼算盘。

太宰关上门,把回来路上从商场里随便买来的一套童装朝中原丢过去,把他赶进浴室里,打开淋浴头就往他身上浇,水温都没调,冷得中原一个激灵。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脏死了。

中原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浑身都湿了,原本满是尘土的头发一绺绺的贴着脸,仰头看着他,神情很倔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宰晲着他,半晌伸手把淋浴调节器拧到热的那头,你不愿好吃好住,大可继续回到街上捡垃圾扒剩饭,被小混混揍得鼻青脸肿。

中原瞪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太宰轻笑着离开了。

那套夹在精美包装袋的童装躺在洗衣机上,上面淋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已经十五岁了,然而,因为常年忍饥受冻、营养不良,依然瘦小得像一个可怜的儿童。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洗干净身上的脏污,膝盖处结的痂在温水的滋润下变成鲜嫩的粉红色。中原擦干镜子上的雾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模样,镜子里的人干净、漂亮、陌生,穿着一身崭新的童装,卡通鲜艳的图案把他装饰得像是一个应该背着书包开开心心上学去的小学生。

太宰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浴室的门,靠在门口悠悠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用食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镜子角落未散净的雾气上。

 


隔天下午,太宰出门去办任务,把中原独自留在宿舍里,叮嘱了好几遍让他哪儿都别去,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同组的立原道造是个好事之徒,自然不肯错过任何新闻,他嘻嘻笑着凑上来,想哥俩好地揽住太宰的肩膀,被他一巴掌拍下去,也没恼。

怎么?他问,首领这就让你开始给组织培养新苗子了?

不是给组织的人,太宰的独眼反出冷冷的光,像是一把淬过血的刀:我要找一个继承人,继承我的财产。

立原在心底不屑,心说太宰治不过二十啷当岁,能有几个东西给人继承?然而没人敢与太宰这把组织最快的刀交锋,他敷衍地笑了笑,随口说道:怎么偏偏是他有这个福气……

 


港口黑手党作为地下组织,能做到在横滨一家独大,也少不了多多打点条子,太宰是在警局里看到中原的,旁边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各自受了些轻轻重重的伤,一看就是打架斗殴,被扣在一边,暂时还没人顾得上处理。

负责与黑手党交涉的警员看他注意到那边,笑了笑:橙头发那个倒是挺狠的,一个人能把他们揍成这样,其中有个被玻璃扎了眼,还在医院里,先挑事儿的反倒来警局哭了……不过也是料准了他是个没人赎的小流浪狗,这小身板进了少管所,有的是苦吃。

中原蹲在角落的凳子上,低着头,极小的一团,像能塞进羊水。太宰脚步一顿,转了方向走进去,中原困得在打瞌睡,但睡得很轻,被不速之客惊扰了,抬起头,一张小脸像个调色盘红红绿绿,又难看又难堪,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透出小兽一般的警戒和狠戾,竟是一滴血没混进去,干净得像是价值连城的蓝宝石。

 


走出硝烟,太宰擦了擦脸上溅的血,回答了方才立原的问题:因为他最漂亮。

 


太宰自带中原回家,就不许他出门,不许他开门,甚至连跑到阳台上也不行,只是每日从外面带来好吃好喝,还“十分贴心”地给了他一个游戏机打发时间。

小半月时间,中原那张皮包骨的小脸就被养得油光水滑了几分,太宰借着窗外薄凉的月光看他,忍不住伸手掐了掐,感慨道:有肉了。

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从床上掉下去,睡觉时他们只能贴得很近,呼吸抵着呼吸,中原厌恶地皱了皱眉,但没能躲开。

隐隐约约猜出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太宰放了枪开始。然而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温暖的监狱,孤僻古怪的太宰让他心惊胆战,哪怕两人共枕而眠时,太宰的胸前都揣着一把手枪,就连咚咚的心跳都像是冷冰冰的器械上膛的声音,令他彻夜难安,时常噩梦缠身。

他吃过苦,从人间炼狱里摸爬滚打了数年,但是都与太宰带来的恐惧不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猜不透太宰救他的目的。

关于太宰金屋藏娇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上面,然而首领只当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豢养只小金丝雀儿玩玩,并没有放在心上。太宰依然是组织最好的杀人武器,只要这点不曾改变,首领并不在意他做了什么。

这样死水一般的生活持续到中原想要出逃的那一日,他从五楼窗户上爬出去,跌断了腿,被太宰好心的同事送到医生那里。太宰从港口听闻讯息匆匆赶回来,当天的工作都推迟,此事颇为轰动,太宰回到家时,中原绑着石膏的那条腿被吊起来,首领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过来。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无懈可击的太宰终于有了软肋。

然而中原却不这么想,他能记住的,只有那个眉目和蔼的老人问起他时,太宰厌倦又冷漠的神情。

不过是想试着养只小狗玩玩罢了。太宰这样说,丝毫没有避讳病床上的他的意思,语气是理所当然的轻蔑。

也从那时起,他开始恨太宰。

不如说,哪怕是从太宰抓起他的手带他逃离那个狭小的房间,逃离将要面对的无情审判时,中原也从未有一刻把他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人间处处是炼狱,他从未奢望过有人能把他带到天堂去。

 


只能从床上躺着的日子无聊又麻烦,太宰却罕见清闲了下来,不再日日往外跑,不知道从哪搬回了一摞漫画书,每天盘腿坐在床尾看,屁股也不挪。中原知道他是个狠角色,原本以为会因此得到责罚,可是太宰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他反倒比之前更耐心了几分。

中原渴得口干舌燥,水杯放在床头柜一角,偏偏怎么伸手也够不到,只能哑着嗓子喊太宰。

你惹大麻烦了,他头也不抬地对中原说。

中原听闻这话,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有点恼火:我知道你是黑手党。

嗯?太宰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丝毫没有重视的意思。

杀人放火我也能学,中原逞强道,我没什么不敢做的。

太宰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漫画书,偏过头来沉沉地看着他。尽管已经相处多日,中原还是有些惧怕和他对视,太宰的一只眼被绷带缠住,裸露出的那一只,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可以将任何事物吞噬。

我当然知道,他说,可是我不允许。

那你把我从那儿带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他笑了,依然是轻轻巧巧不曾放在心上的那种语气:我要你好好活着,平安健康,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继承我的遗产。

中原高得可怜的自尊心一下被触到,就快要跳起来动手,却因吊着一条腿,只能像滩涂上搁浅的鱼那样可笑地挣扎了一下。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本色终于从那身小学生的打扮冲破出来,他高声道:你凭什么!

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中也,太宰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唇齿碾磨间竟是意料之外的温柔。而你,是我选择的,唯一的继承人。

中原气得发抖,早知如此,当初他如何也不会握住那只干净温暖的手,跟太宰走出那个房间。虽说他活下去的愿望比谁都强烈,却不能允许自己带了这样一个命令、一个使命,没有尊严地苟活在世上。

活着是比死更难的一件事,太宰把水杯递到他面前,我想你应该明白。这就是你需要回报给我的代价,你要从这儿好好活下去,像人也好,像狗也罢,活下去。

 

 


 

*


中原中也就这样一直跟着太宰治,挤在他那间一个人住尚算宽敞,两个人住便显得拥挤的小房间,直到二十二岁太宰再次晋升,搬出去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及一定的自由。

中原发现太宰治此人比想象的还要烦人太多,简直是突破人类想象极限的现世仅存的活体烦人精。此事体现在方方面面,太宰看他看得很紧,同吃,同住,甚至还要每天抽一个半小时监督他读书。其实中原读书根本不需要人监督,他虽然没读完国中,但却很喜欢文学作品,被太宰困住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只能翻看太宰书架上买来当摆设的书消遣。

太宰喜欢撑着脸在书桌另一头端详他,似乎要把他的每一点变化都刻进眼里,最开始中原还会因为害羞而恼火,久而久之,也就当他是一团空气。太宰对此事的说法是:人们总喜欢虚耗一些光阴在观察宠物上。

他讥讽太宰:和养的狗一起吃一起睡,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太宰眨眨眼睛:我是大坏东西,你是小坏东西,相依为命不是应该的?

中原嗤之以鼻:谁要和你相依为命?

狗可比你亲人多了,太宰啧啧道,养不熟的小东西,和猫一样,养了十年一开门也会跑出去,再也不回来。

中原也已非十五岁空有一副伶仃傲骨头的中原,太宰羞辱的杀伤力早已不堪一击,他轻飘飘的说:那可不一定,我还惦记着你那笔遗产。

太宰拍着大腿狂笑,笑到快断气。中原在一边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太宰对于他展露出的决心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说那太好啦,你一定坚持到成年喔,否则这几年的忍辱负重都前功尽弃啦……

中原头也不抬: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此担心倒并非多余,太宰作为黑手党得力干部,首领面前红人,名声在外,不缺要他偿命的仇敌,更不缺觊觎他这个位置的同僚,讨生活讨得并不容易,年纪轻轻便一身的伤,命悬一线太多回,和阎王爷是老熟人。中原完全不怀疑太宰夜不归宿的某一天其实是早已尸横荒野,反正他黑户一个,活了死了皆是查无此人。

他照常过自己的日子,不得不说太宰把他养得很好,至少没有把他拖进泥坑,中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头脸光鲜,爱好健康,生活充实,还结识了一些朋友,除了不去学校念书,和普通男孩儿无异。

某一天他去超市采购晚饭需要的食材,因为纠结吃什么所以多费了点时间,回家路上远远就听到邻居家乖顺的拉布拉多犬一直在狂吠,走近了才发现柏油路上一截断流的血溪,尽头是一百米外的家门。那一刻中原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快要飞出去那样震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他疯跑起来,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太宰倒在门口,地上拖着一滩刺目的血,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干掉了。

盛着精心挑选的食材的塑料袋被狼狈地丢在门口,他跑过去试图把太宰扶起来,却发现他满脸血污,脏得已经难辨认出那张英俊风流的脸。他费了好大力气把太宰拖进房子,从裤兜掏出太宰的手机,找到首领的电话,手指颤得连拨出键都摁了三遍才摁准。

太宰歪斜在沙发上,几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血,把浅色的沙发染得猩红一片,整个人的生气都要被抽干了一样。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要制止中原,发出的声音却太嘶哑太低微了。

太宰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中也,中也,中也,因为太虚弱所以听起来竟然像是乞求一样,生平第一次太宰说要放他走,让他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就当这几年什么也没有遇到过。

中原一口牙都要咬碎,觉得太宰这回是真快死了,开始满嘴冒胡话。他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凭借记忆里学到的止血方法一直在帮他,一头的汗顾不上擦,太宰要推他推不开,脸色难看得像快哭了一样。

中原瞪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你他妈的别成天说大话,给我活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中原松了口气,却看到太宰更难看的表情:快走,中也,快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扭头就看到门口西装革履的人从裤兜掏出枪的动作,几乎是霎那间的事,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中原先发制人,拿起太宰腰间的枪打了他。

 


空气中爆破出静默的血花。

 


那一枪是出于慌张的自卫打出去的,中原没有受过专业射击训练,只是得命运垂怜,好运地打中了那人的右胸。中原被后坐力冲了一下,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抖,冲过去把那个人的枪踢远了。还死不了的,他喃喃道。他回头看了太宰一眼,太宰像搁浅在滩涂受伤的鱼一样挣扎着,一双黑眼珠从来没有蹿起过那样烈的火光。停下来,中也!他喊。

中原只是顿了一下,几乎毫不犹豫的,补了一枪在心脏的位置。鲜血溅到他裸露的手臂上,像是一场消散太快的阵雨。

硝烟背后,太宰闭上了眼。

首领和他的心腹从汽车的后座上走下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红叶,首领喊那女子的名字,去看一下治。

中原对黑手党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这个人的脸他无论如何不会忘掉,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笑意蔼蔼的男人,愤怒的情绪不加掩饰地凶恶爆发出来:是你要杀了他?

治的确是一个容易让人睡不好觉的麻烦精,是吧?首领的语气仿佛是在聊今天的好天气:但是你做的很不错。他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

中原急急地回头看了眼太宰,那一刻他突然害怕受到欺骗。然而太宰已经因为失血过多与疼痛陷入了昏厥,尾崎红叶正在着手进行一场简单的取弹手术。

你为什么要杀他?!中原听到自己尖锐的声音,他不是你们组织最好的一条狗么!

首领笑了,确实,但是人往往如此,不是么?又希望自己的宠物能尽其所能,又希望他不要太聪明。我原本是想除掉他,但是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含笑的眼神让中原莫名不寒而栗,让他想起来在那个逼仄的小宿舍里太宰对他一遍又一遍的叮嘱:

不要让首领看到你。也不要让首领的狗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他那时不以为然,只觉得贱命一条,为谁卖命、为何卖命不是卖命。

 


你比治更适合做完美的走狗,首领说,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了。但是治看你看得太紧,一直不肯放手,甚至不惜躲得远远的,他看起来是害怕了。

尸体横在他二人之间,像是一条楚河汉界。

中原强忍住自己抬枪杀死对方的冲动,太宰现在还在尾崎的手下,尽管并不能真的确定对方救助之心是真是假,但此时他才理解了困兽真正的含义:别无选择、动弹不得。

首领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明明可以成为他的武器,他却把你变成了他的软肋。治很少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你对他的意义比你自以为的要重要,有你在,我也不担心治会让我彻夜难安了。

说了这么一通废话,就是想让我为你卖命?中原扬起下巴,很高傲的样子,他不屑一顾地嗤笑了起来,从一开始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想做什么,太宰也是,莫名其妙地把我救了回去,对我像是对一只宠物一样,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他?

他忍住干呕的冲动,把地上的尸体踢开,拿温热的枪口抵住首领的胸口,蓝眼睛里的水光全然冻住了,冰刀霜剑,锐可剜心。

我早说过杀人放火之类的肮脏勾当我不害怕做,我原本就是阴沟里出来的,没什么雄心壮志长远眼光,只看重值不值得。

首领毫不在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乎完全不怕他会开枪一样,依然是那样和蔼地微笑着说:好疯的一条小狗,我喜欢。

 


那时中原十八岁,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突然停止了生长。

 

 


 

*


中原中也被首领带回黑手党,他以为这是多了解接触太宰治的好机会,然而未料到的是太宰两年音讯全无,就连影子都抓不到一个。

中原年轻聪明,天资过人,又是个小时候吃过苦的狠角色,在首领的悉心教导下,很快激发出比太宰更残暴、目中无人的特质。首领说的没错,他比太宰更适合做完美的走狗,他不如太宰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出色得像是天生的杀手,很得首领青睐,很快便顶上了太宰的位置。

中原没想过打听太宰,觉得他大概是死了,中原就没想过太宰能在首领手下活。然而太宰虽然不见音容,鼎鼎大名却还是响彻组织的每一个角落,许多闲言碎语还是不免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是被太宰从局子里捡回来的宠物狗,当初不少黑手党的人都知道这些。

有回他和立原道造分到一组出任务,两人因为部门不同,平日不常打交道,那日杀完人不知怎么,大家都有些兴奋,闯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消遣了起来。

酒吧被黑手党的人清了场,中原是里头身份最高的,他是继太宰之后首领最宠爱的干部,少有人敢来凑近招惹,也就是立原脸皮厚,天不怕地不怕,和谁都插科打诨两句。他坐在中原旁边,闷头喝了半晌,突然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中原礼貌地回视他的眼神,波澜不惊,蓝眼睛在灯光下折射出一些漂亮的光采。

立原说:我看着你想到了一个人。

但是你最好别说出来。中原歪了歪嘴角。

无法否认的是,他虽然已经挣脱了太宰这一层牢笼,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有了更多选择的权利,但太宰的影子根深蒂固地种了下来,阴魂不散地萦着他。立原不能说的话,首领一早便感慨过:从你的身上看出来治年轻时的影子。

他尤其厌恶这样的说法。

太宰自作主张地将他的人生扭转到一个新的轨道,他的这一生都被这个自私无情的人烫上了烙印,这个烙印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被刻得越来越深,融入骨血。

立原笑了笑,并没有惧怕他的威胁。

那时我问过他,怎么偏偏是你。他说到这,恰到好处的停下,似乎在向中原确认想不想继续听下去。

中原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当时我们都不能理解,但现在来看,他算是选对了人。立原摸了摸鼻子,目光依然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看起来有一些轻佻。但他那时只是说,因为你最漂亮。

中原没有动怒,只有眼神像是极地的冰,冷得没有温度。

 


从那天起,后来的一些晚上,他开始初次、然后是频繁地梦到太宰。

大多是一些过去的事重复回影。从警局里伸向他的那一只漂亮好看的手开始,延伸到浴室里全身青紫和粉色的痂,缓慢生长的过程中有些瘙痒的断腿,太宰摊在床上的漫画书,甚至哪一页内容都是清晰的;再然后是干净明亮的家,朝阳的暖和的书房,太宰托着腮看他,故意说些会惹怒他的话,晚上太宰抱着他睡觉,从十五岁抱到十八岁,他的怀抱很松,很容易就可以挣脱掉,但是一旦有一点动作他就会醒,中原不愿惹没必要的麻烦;最后是太宰倒在血泊里,胸腹处的窟窿像是如何也堵不上,喊他快走,喊他停下来。

停不下来了,梦里的他握住枪的时候想。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就无法回寰静止。然而实际上,那时是没有这个机会思考的。

梦里的最后一面,太宰满脸湿漉漉的,他那时就知道是梦了,此后无数次,依此来辨认梦境。他知道太宰杀了多少人,以前知道,进入黑手党之后更加清楚了些,太宰脏得无论洗多少次也无法洗干净,每晚的血腥味儿熏得他辗转难眠。手下亡魂曾经流失的那些血,就是太宰流失的眼泪,干涸、蒸发,在这个世间。

 


二十岁前夕,首领说要为他好好举办成人礼。

他在宴会上再次与立原碰面,对方举着酒杯,遥遥道了一声恭喜。这回他一改往日的傲气,主动走近搭话,说了几句,才问到重点:太宰还活着么?

立原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怎么,你还在等着他接你回家?

中原没说话。

立原见过他五年前的样子,幼小,倔强,漂亮,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和如今高高在上的黑手党干部的影像竟仍能重叠起来。他暗叹起中原的可怜。

太宰么,大概是去做好人了吧。最后他还是回答了。

 


首领送给中原的成人礼物,是一幢独栋的别墅。

他拿到那把钥匙的时候还没有发现,直到车子驶到熟悉的道路,他看到那幢房子——他和太宰过去的家。想到这他突然感到悲凉,他唯一有过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是和太宰一同分享的。

他向首领答谢了好意,在首领充满慈爱的眼光里重新推开了那扇门。连装潢都不曾变过。一切崭新得仿佛从未见过血光。他久违地感到起胸闷,那种第一次在这里杀人时的感觉,首领的车已经绝尘而去,他蹲在地上,像是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呼吸了数十秒,头埋在膝盖中,很久很久都没有抬起来,直到像是睡着了。

突然有人从背后整个抱住了他,把他瘦小蜷缩的身躯完整地包裹了起来。

中原的枪就别在腰上,以他的反应能力,顷刻就可以要了那人的命。但是他没有,那一刻恐惧像是久未照面的魔鬼,趁着夜色袭来,将他的头压得紧紧的,动弹不得。他抬不起头去看。

直到那人开口:成年快乐,中也。

强烈的仇恨突然如火焰那样蹿起,劈啪作响,把他的理智燃烧裹挟。

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闷在膝间,无法通透:你也是首领送我的成人礼物之一么?

太宰笑了,把他整个抱到沙发上去,怜爱地看着他:我是你的成人礼物,但是是我送给你的。

他的轮廓被月光镀得很柔和,原本被绷带遮住的那只眼睛露出来,流照出惑人的神采。中原心中的火突然被浇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任何的情绪好像都是徒劳无功。第一次,他无法抑制住自己流泪的本能。

太宰蹲在他面前,完好无损地蹲在他面前,模样看起来和过去分毫未变,中原想,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样充满欺骗性的眼神,那么自己必然会陷入柔情的骗局。太宰轻轻地问他,像是真正的询问他的意见:离开这,好不好?跟我一起离开这?

中原恹恹地皱起眉头。

太宰伸手把它抚平了。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他问。

中原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他:生活本来就没什么喜不喜欢一说。

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太宰用诱哄的声音说道,我说要你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活着,健康平安,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继承我的遗产。

中原又忍不住瞪他,你要我继承什么,太宰?你倒是把你的恩赏摆到我面前,看看我这个养不熟的东西肯不肯跟你走。

太宰笑了,说好啊。

 


三天以后中原如约来到港口,港口是黑手党的地界,要从这里逃出去并不容易,但太宰人精一个,料准了灯下黑,早早联系了一艘船,可以载着他们去法国。

我记得你喜欢那里,太宰把船票交到他手里时说,你总是读兰波的诗,我还记得。

太宰喜欢在他看书的时候盯着他看,但是中原没想到他真的会关注自己在看什么。

往日从未有过的柔情,全部在这一夜汹涌地打来,中原原本以为自己一直在渴寻的就是这些,但此刻他已不再是那个伤痕累累、弱小无助的小孩儿,就连鲜明的爱与恨,都在一次次的偿还中消磨麻木了。太宰流失的是眼泪,他流失的便是感情。

中原说:如果被发现了,我们都没命了。你不是想要我活?我现在正做狗一样的好好活着,不是如你所愿?

太宰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是我捡来的小狗,也只能做我的小狗。

太宰离开前他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太宰想了想,然后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像是开启了什么时光隧道的机关一样,中原仿佛被拉回几年前洒满阳光的祥和下午,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要珍惜的下午。

他笑得很好看,说:因为你最漂亮。

 


七点半船只离港,驶向遥远的国度,载着满舱的货物,将在海上漂泊两个月零三天。

中原目送着它消散在茫茫夜色里,把那张船票从胸前的口袋掏了出来。

尾崎红叶在他背后,风姿绰约地靠着车门,抽一颗烟等他。

十点的飞机,抓紧离开吧,然后再也别回来。她吐了一口烟圈,首领也许很快就会变心,他的心思谁也捉摸不透。

他蹲下身,用手把船票熨平,推进水波里,转身离开了。

尾崎从后视镜里看他:首领也好,太宰也好,都没有看错人。你真是天生的黑手党。

坏事做多了,也就厌倦了。中原说。要有新开始了,这很好。

尾崎问: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一步,用太宰的命来换自己的自由。你真就那么恨他?

中原看向车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彩,一会儿才说:也没有那么恨。

他想起最后一夜,太宰指着自己的左胸膛跟他说,这就是我现在唯一有的东西了,中也,这就是你要继承的东西。

那时是恨极了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精妙的陷阱,从一开始,便是以命换命的交易,抓住那只手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交付了命运怎样的筹码。童年里他多少次渴望紧紧抓住爱的手,但从未料想过爱是这样令人生惧的魔鬼,像是暗处伸出魔爪的藤蔓,他和这株藤蔓紧紧抱拥在一起,直到快被它勒死。太宰是要他一辈子为了自己活,中原的报复便是要他为自己死,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要更加公平。谁叫他使了最低劣的一种法子,活活将太宰治这个人烫进了中原中也的灵魂里,从此,地久天长,生生世世,都将带着这个咒怨活下去,飘散到任何角落都无法解脱。这是他和太宰的生生世世。

他想,我要好好活着,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Fin.


很喜欢这个结局,虽然和最开始的构思不太一样,朋友看了说我,这几年确实是变了,换以前大概还是要让中也要死要活的,想想好像是的欸,哈哈哈,对不起中中,总让你在我的故事里很伤心。很喜欢这个中,凌厉漂亮,果断绝情,完全是我心中的“野犬”。

最近也发现,和几年前写的双黑相比,不管是写作方式、切入点还是喜欢的故事,好像都截然不同了,毕竟也在成长,不可能一成不变,就是有的时候会思索,喜欢过去那个我的朋友们是否还会喜欢现在的这个我呢?至少我觉得,在长进,还不错。


评论 ( 8 )
热度 ( 1621 )
  1. 共10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灯说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