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bo@本拉灯
不要问我为什么都能磕,因为路边的流浪狗是没资格挑食的啊

游龙

#安雷

古风,伪君臣,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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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又光驾垂星榭,这回带了一瓶桂花酒,两盒绿豆酥,悠哉游哉,兴致盎然,好似出门踏秋。

他甫一进门,雷狮便辨出他脚步声来。习武之人往往会隐去自己的气息,但安迷修文弱书生一个,立足于朝廷靠的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步子踩的一脚深一脚浅,像个垂髫顽童。

安迷修每次来见他心情都很好,雷狮没想过原因,只当是他每天心情都很好。

白露时节刚过,秋高气爽,雷狮在水榭钓鱼,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屁股都没挪一下。池子是潭死水,里头的鱼是安迷修特意找人放进去的,又花了精细的功夫养活,就是怕雷狮烦闷无聊。

几十只活蹦乱跳的锦鲤,红尾金翅,鳞光闪闪,很是喜庆,而且开脾健胃、清热解毒,又中看,又中吃。

可惜雷狮看不见。

 

雷狮未及弱冠便被掳到北国,已经当了十二年的质子。他天生一双紫瞳,十分邪僻,引得北国国君格外忌惮,总觉得寓意灾邪,六年前趁两国又起摩擦,北国国君找了个理由,把雷狮一双眼睛剜了,这才算了却心头一桩祸患。南国朝野大震,却别无他法,也因此消停了好些年,不敢轻易动作。

那时候安迷修才初入朝野,未露头角,待混成了鸿胪寺卿,得以见到南国三皇子,又是几年过去。

软禁质子的垂星榭,原是国君给微服私访时宠幸的平民女子置办的一处居所,环境优美,应有尽有,后来嫔妃死了,雷狮来了,正好塞进去。毕竟是一国皇子,也不能太亏待。

平日垂星榭无人造访,只有一排侍卫守在门外,又因为雷狮是瞎子,国君体贴地安排了众多侍女,侍候他日常起居。禁足南国质子也算是一件重大国事,除了国君丞相,便只有鸿胪寺卿有这个资格见到雷狮,闲杂人等不得涉内。

国君丞相日理万机,没功夫理他,唯一可能上门拜访的客人便只剩下鸿胪寺卿。

上一任鸿胪寺卿是个糟老头子,那时雷狮还没瞎,年轻气盛,很会挖苦人,老头子年纪大了不愿给自己添堵,自然不常来找他事儿。后来雷狮没了眼睛,气焰灭了大半,自南国唯一带来侍奉的老仆也因病去世,雪上加霜,消沉许久。直到老头子告老还乡,安迷修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来拜访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质子,莫名其妙在他跟前慷慨激昂表了一番对北国国君的忠心,又说让他放心,鸿胪寺定不会给他小鞋穿。垂星榭这才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雷狮本来就骄纵矜傲,是个不愿受束缚的,天性自由却难逃宿命,成了一枚弃子,为了大义被亲爹押送到敌国做人质一做就是十几年,又被活活剜掉一双粲然明目,已是不堪其辱,奈何死生不由己,一条命系着家国百姓,只能含恨苟活在这一方楼榭,久不见人,性子也更加乖戾狂僻起来,老仆死后,更是少让他人近身。偏偏安迷修上赶着往刀尖撞,雷狮当他是出气筒,没少给他脸色看。

雷狮也不知道这位年轻话痨的鸿胪寺卿大人长什么样,就觉得他有点吵,还很闲,三天两头来找他,而且傻呵呵的,真把他当皇子伺候。但好处也有,自安迷修上位之后,他的生活品质跟着更上了不止一层楼。

 

安迷修见他专心垂钓,自以为轻悄悄地凑近过来,缄口静观,谁知雷狮凉凉揭穿他:“安寺卿怎么今日又有兴致大驾寒舍?”

“不愧是三皇子,”安迷修笑眯眯:“给你带了好酒。”

雷狮轻哼一声,但听得出心情不错:“劳烦安寺卿了。”

安迷修看了一眼木桶里几只还在扑腾的鲤鱼,“几日不见,三皇子技术又有精进啊。”

钓鱼一事,比起眼睛更多的是靠耳朵,雷狮失明后行动受限,难得有一件用不太到眼睛的玩乐,借此来锻炼听觉,顺便消磨时间。

雷狮收起钓竿,是准备收工之意。

他把桶里鲤鱼放回池子,只留了两只,又唤侍女过来,差人送去厨房烧了:一只糖醋,给他和安迷修,另一只看着来,给他们自己吃。

雷狮虽然性子阴晴不定了点,但对下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着想的,安迷修在旁边看,笑道:“三皇子很会拉拢人心哪。”

雷狮径自朝房间走去,声音没什么感情:“我一个瞎子,孤身一人被困在异国深宫,再不拉拢拉拢人心,岂不是自讨苦吃。”

“这不是知道三皇子不爱吃苦,爱吃甜,特意带了些南国特产的点心来么,”安迷修跟上,见雷狮拈起案上一块绿豆酥,咬了一小口,若有所思状,又邀功似的问,“就是也不知道正不正宗,你觉得如何?”

绿豆酥甜而不腻,清口醇香,确实是南国正宗口味,雷狮已经有些年头未曾尝到。北国虽不至于在吃食上亏待他,但到底不会真有人把他当皇子看,也就是安迷修,经常花力气搞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来讨他欢心。

雷狮叹了口气:“实话说,安寺卿,多年以来我都有一事不曾想通。”

“何事?”

“安寺卿如此费心讨我欢心,又是为何?”

安迷修微怔片刻,粲然道:“拉拢人心,总没坏处。”

“这话不能乱说,寺卿一贯谨言慎行,这时怎么不记得提防隔墙有耳。”雷狮为安迷修斟一杯桂花酒,又给自己斟上,玲珑酒杯,灿黄清液刚好止在杯壁下一毫,不曾有一滴倾洒,“若进了别人耳朵,怕不是要在国君面前禀报,说你鸿胪寺卿通敌叛国,怀有二心。”

安迷修朗声大笑。

“原来三皇子一早替我想好了罪名!若是当朝南国国君身边有你这般玲珑心窍的人,南国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境地,只可惜三皇子困在这一方楼榭,真是屈才!”

雷狮对这种挖苦早就刀枪不入,自顾自呷酒:“寺卿高看了。连百姓都不记得我这个南国弃子,便是想为国效力,也无从施展拳脚。”

安迷修望他一眼,举到一半的酒杯又放下,碰到桌上,发出清响,这才回过神来,又重新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不尽然,三皇子为南国忍辱负重十二载,芸芸众生,总会有人记得。”

雷狮微微一顿,轻嘲般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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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乃朝廷要员,与敌国皇子聊国事是大忌,有通敌之嫌。两人聊不得国事,生活又比较枯燥无味,每回见面只能信口捡些不痛不痒的旧事讲,一来二去,竟是就这么熟稔了。

吃过糖醋鲤鱼,安迷修打道回府,这回走之前留了一局棋,这一手便是高人也难了对方两三天,估摸着雷狮眼睛不便,大约六七天才能解出来,于是说那时再见。

雷狮困倨于北国之前,已很久不曾下过棋,他天资过人,极为聪颖,便是朝野上下都难逢敌手,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来,于是也就倦了,很少再碰。直至失去双目,更与这些东西无缘,偏偏新上任的鸿胪寺卿热情得招人嫌,非拗着他对弈,这才重拾起来。

那时是安迷修抓着他的手,一遍遍确认落子的位置,雷狮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和脑力去记,刚开始碰了不少壁。他昔日天才少年,岂能忍受这等屈辱,为此屡屡暴怒,珠玉四溅,满地狼籍,幸而安迷修是个极耐心的老师,也是个极出色的对手。

这回雷狮四天就解了安迷修的招,是有一些自得的,然而安迷修却迟迟未来,待下次造访,已是深秋。

雷狮的态度又不冷不热起来。

安迷修一早便知道雷狮孤困他乡,伶仃寂寞,却又是极其倨傲的性格,不甘示弱,更别提与人轻易交心。长此以往,不说别的,便是憋也该憋出心病。

然而,在逗乐这位比他小不了几岁的敌国皇子上,安迷修毫无疑问是很出色,雷狮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展颜,又讥诮道:“安寺卿把花在我身上的心思分一点给当朝太子,怕不是也早就平步青云了。”

安迷修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给他剥橘子,闻言笑了。

“我也并非何人都要这么巴结。”

雷狮微微一挑眉,扬声道:“哦,那我又是何人?”

“你是南国三皇子。”安迷修把橘子瓣递给他,“但有时也会想,最好你不是三皇子。”

“我不是三皇子,那你又是谁?”

安迷修莞尔:“那自然我也不是这鸿胪寺卿。只是可惜,因这身份所桎,连自由之身都……”

他本还想再说,一抬眼,却发觉雷狮咬橘子的动作都停住了,于是叹了口气,说:“罢了。”

 

半晌雷狮启声,声音倒是很平静:“倒也用不着你替我可惜。”

安迷修迟疑一刹,点点头:“说得也是。”

 

安迷修又剥了个橘子,喂自己嘴里吃了,他看雷狮吃得起劲,没想到却被酸了一下,一时两颊发胀,等缓歇过来了,才又问,“三皇子曾经有什么抱负没有?”

雷狮想了想,说:“年少无知,当然是想做侠义剑士,仗剑天涯,斩宵小、救苍生。”

安迷修似被定住,望着那白绫缠目的俊美青年,迟迟未言语,连呼吸都屏住了。雷狮不知他在看自己,一时竟感知不到安迷修的气息,试探着伸手扑了扑,被安迷修一把攥住了。

雷狮的手如无瑕好玉,滑腻冰凉,令人一时觉得须得紧握在手心,总怕摔碎了。

安迷修蹙眉道:“手怎这样凉?”说着又用两只手捧住,捂了捂。

此言此行,都太过亲密得逾矩。雷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安迷修也如梦初醒,放下手,轻咳一声:“橘子太酸,方才倒牙了。”

又重归正题道:“那现在呢?”

雷狮桌下的手轻轻挠了挠掌心,方才安迷修指掌的热气还萦着,愈对比,愈显出自己的寒薄。

他轻笑道:“现在么,便是想做个恶党,兴风作浪,将诸君尽力粉饰的太平皆踩在脚下,我命由我不由天。”

安迷修闻言,一时面色有些苍白,勉强勾起一个笑,敛起嘴角才想起雷狮看不到,也没有强颜欢笑的必要,只低声应和道:“那也不错。”

 

又对弈两炷香时间,正是秋阳高照,天色宜人,雷狮说要出去走走。

以往这种时候,安迷修的嘴是不闲着的,然而这次却罕见的惜字如金了起来。二人两相无言,在廊中散步,只有肩头偶尔磨蹭一下,挨得太近,手指偶然拂到安迷修腰际,蹭到一块凉凉的玉牌——以往他是从不佩戴这些的。

雷狮便有些好奇,问道:“怎想着突然佩玉?难不成这小玩意儿是有什么来头?”

却见鸿胪寺卿顿在原地。雷狮以为他有什么事,便也停下来等他,谁知一停,对方却又抬脚向前走去,但从脚步声中却觉出几分动摇。

“没什么来头,一块玉佩罢了,只是另有主人。”安迷修压下心悸,淡淡道,“平日都好生收着,今天看到,想着久不近人也不好,便戴着养养。”

雷狮有些讶然,没多想便打趣道:“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出,莫不是定情信物罢?”

此话一出,安迷修却不说话了。

雷狮道:“不过我也曾赠与过人玉佩,现在想想,当真是太轻浮。”

“是个怎样的人?”

雷狮想了想,“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剑舞得很漂亮,是个好人,一心想要激浊扬清,为国效力。这些年过去,大抵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剑士了吧。”

安迷修喉头发热,一时竟觉得心血上涌,强忍才咽下,“金玉良缘,三皇子不应如此随意的。”

雷狮笑了一下,说:“嗯,的确不该。”

雷狮自小与玉不和,任何玉质的物什放在身边,早晚都得糟践碎了,这件奇事安迷修也是知道的,垂星榭一副上好的玉棋,在他手里不消三天便碎了两颗,于是鸿胪寺卿便差人换掉了。当时雷狮自嘲道:“怕是没有这个命来消受。”

雷狮此人颇具异质,不太像寻常皇亲贵胄,颇有些倜傥自在的江湖习气,又因他一双紫瞳,天生反骨,六亲缘薄,在国君处也向来不讨好。北国来挟质子时,正赶着之前雷狮从宫中出逃,国君余怒未消,便叱他道:“你想远走,我便遂了你的心意!”于是毫不犹豫送三皇子随人到了南国。

信步闲庭,又绕回鲤鱼池子前,秋天鱼肥蟹鲜,然而垂星榭的鲤鱼却皆是恹恹的卧在池底,连个扑棱劲儿都没有,任谁看了都觉得扫兴。平日饿着,才好上钩,安迷修想,所幸雷狮不知道。

雷狮抿抿唇,又说:“下回就不留你吃饭了,每次都要烧鲤鱼,也要吃烦了。”

二人并肩伫立在凉亭之前。

安迷修望向那一方水池,浮光跃金,却终究是死水一潭,正如这满目金风玉露,俱是笼中虚象。困兽犹能斗耳,三皇子却因家国迫为断翅残鸟,哀于这方天地,困兽不如。

雷狮见他总不回应,也有些倦了,抬脚准备回去睡个午觉,刚要开口送客,安迷修突然开口。

“三皇子,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雷狮的脚步顿住,回过身来,望向安迷修的方向,像在看他,亦像在赏亭外好景,实则满目仍是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到。他从这话里莫名听出一股无由的哀伤来,又疑是自己多虑,一时竟很想看看安迷修的模样,然而,任如何凝神,也只是徒劳而已。

安迷修立在原地,却觉得自己要被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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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说,三皇子,作为别礼,我为你舞一回剑吧。

舞剑,舞得再精妙,技艺再高强,雷狮也没这个福气欣赏。雷狮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要来哪一出,亦不知他哪来的剑,故作轻嗤,试探道:“怎么,安寺卿才高八斗,克己奉公,不过正当年,难不成要请辞致仕?怕是国君也不肯放你这个能人告老还乡吧。”

谁料安迷修微微一笑,“不错,但我意已决,便是国君要留,也留不住。”

雷狮大笑:“寺卿好胆!”

安迷修未再言语,但听青锋出鞘,雷狮立于庭院之中,只觉被安迷修影身包围住,他身法疾迅,若不是雷狮这些年练出一双格外敏锐的耳朵,连叶落声都能捕捉,怕也很难分清安迷修真身方位。西风乍起,被寒刃破开,削至面颊,却有几分俏皮。剑风清啸,细听却是两重风影,安迷修应当不止执了一把剑。

双剑流终归是少见,雷狮这些年除却安迷修,也只见到过一位持双剑的人。

方才一阵秋风卷得落叶萧萧,似淅沥雨声,凉意侵身,却未有一片落在雷狮头上。他虽目盲,这些年却不曾放下武学修行,又因六觉缺一,其余五觉更加敏锐,只靠声音便能辨出来者何人,几成功力。今时屏息凝神,不消少顷便明了,眼前这人无疑是个高手。

但据他所知,安迷修自岀仕便进了鸿胪寺,从默默文官做起,一步步攀上寺卿之位,是以巧舌如簧闻名四野,从未听人说过鸿胪寺卿精通武艺。安迷修孤身来探望他百十次,便是连兵器也不曾拿过,气息更是藏得极好,完全看不出任何习武之人的端倪。

雷狮隐约意识到,安迷修这一去,并不是那么简单。

 

舞罢,安迷修说:“已经十余载未给人舞过剑,技艺生疏,还请海涵。”

雷狮抿唇,少顷才道:“谦虚了,安寺卿,原来是藏锋不露,小看你了。”

安迷修望向掌心一双入鞘的剑,廿载以前,也曾期盼过有朝一日双剑名扬天下,只可惜藏锋已久,仍是籍籍无名。思及如此,难免目光哀切,欲言又止,终究是吞入肺腑,只问道:“三皇子,倘若有机会做个无名草民,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没有?”

闻言,他冷声说:“我从来不浪费时间去做不可能的设想。”

却听安迷修戚戚道:“只这一回呢?”

 

雷狮微怔,很快回神,眉目虽被白绫缚住,却难掩神色傲然:

“做个街头卖艺的剑士、做个穷山恶水的野贼,不都比被困在这墙中十余年,寄人篱下,毫无自由,求死不能要好太多?”

静默良久。

雷狮眉下白绫上的墨点,远看似星子错落,是那一回摔砚台时溅上去的。时隔已久,安迷修再看,仍觉喉头发苦,舌底似是含了一口浓墨。

 

那时南国外忧内患,国力日渐疲弱,只能靠邻国庇荫,于是送去了雷狮的二妹和亲,雷狮听闻这事在垂星榭大发脾气,又是摔又是砸,像是只发疯的困兽,侍卫制不住他,又怕伤了他无法向上头交待,只能速去通报鸿胪寺卿。安迷修下了朝便急急赶来,只见昔日锦天绣地,如今满目狼藉,见他疯状,一时上火,夹刀带棒地讽刺了几句。

雷狮站在狼藉中心,披头散发,满手墨渍,惨然道:“我又看不见。”

安迷修心里钝钝地发疼,一下悔了。他伸手要解下脏污白绫,差侍女丢了,雷狮却不愿,不愿让他碰,也不愿丢,两人僵持不下,安迷修从未见过雷狮如此模样,一时间却也忍不下心去勉强他。

对峙半晌,却见一滴泪从蔽目白绫后滚下来,又急又亮,消散之快,譬如朝露,仿佛只是安迷修一时眼花。

“我恨你。”雷狮说。

 

安迷修沉默。雷狮是恨他,可恨的又何尝只是他。

再往后,墨渍干了,泪渍也干了,只是留下的痕迹再也清洗不掉,每每安迷修靠近他,还似闻得到墨浓露苦。

说来神异,雷狮在安迷修面前,从未解下过眉下白绫,可一双湿润泪眼却屡入梦来,梦中雷狮眼睫如扇,紫眸似妙玉辰星,神采怜人,安迷修伸手去拭,可那眉目却似泉眼泫然无尽,便是如何也不能拭干。

 

风穿回廊,一池秋水皱。

安迷修轻说:“三皇子会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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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便是北国七年一次的国宴,北国近些年来国力强盛,广邀四方国君前来赴宴,大家也不得不给这个面子。最忙的当属鸿胪寺,上一回国宴时安迷修不过还是个少卿,无法与国君同席,如今虽说是不想干了,却是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致仕。

寒露已过,鸿雁来宾,霜重露浓,北国的冬来的总要快一些。池子开始酝酿结冰,满池锦鲤也开始酝酿冬眠,安迷修未再造访,雷狮也无事可酝酿,只能饮酒弄墨,扫扫院里的枯叶子。

雷狮在北国已待了十三年,细想一想,已难记起家国季候是什么样,虽在垂星榭只影茕茕,但举目四望,茫茫四野今能称得上归宿的竟也只剩这一处。

他自然也受到了国宴的邀请,他这个皇子虽早被南国百姓忘记,但国君交际,礼数不可有失,还是要给他一个座上宾的身份。他对这些事兴致缺缺,日子照过,国宴当日一大早便被侍女伺候着束发更衣,又被侍卫好生护送到了宴会上。

安迷修作为鸿胪寺卿,国宴的主要策划人,全程侍候在国君身侧。

雷狮一介质子,坐得离国君还是有些远,人声嘈切,安迷修与国君相谈的声音远远听进几耳朵,不甚真切。回想起那日安迷修所说的话,他心头平白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宴至中途,气氛高昂,安迷修出列,朗声道:“不如微臣献丑,给诸国国君舞剑一曲助兴!”

北国国君欣然应允。

雷狮听了却心道大事不妙。臣子平白殷勤,要舞剑助兴,但凡有脑子的君主都该知道居心叵测,但诸国国君皆未作防备,是因都熟知安迷修此人,虽一张嘴便能翻云覆雨,却不过是文弱书生一个,哪里提得动什么刀枪,他说献丑,众人便皆以为是真的献丑逗乐。

 

鼓瑟交响而奏,出鞘声清脆,座下先是掌声鸣动,好似那日西风落叶,簌簌成雨。

“安迷修——”

叫好声迭中,他猛然大喝道。

 

北国国宴之际,鸿胪寺卿联合南国谋乱,刺伤北国国君。

安迷修终究寡不敌众,被北国将士包围,自刎于宴席之上,乱臣贼子,血溅琉璃觥筹。

 

然而北国终究兵强国盛,大将军数年南征北战,也不是白白领赏,及时擒住了未逃脱的南国国君与属下,又将身为南国质子的雷狮丢回垂星榭,锁在房中,差人严加看守,择日再议如何发落。

雷狮被禁足得倒也习惯了,死生于他而言也早已是身外之物,因无论是痛快地活,还是干净地死,皆是求之不得。只是思来想去,如何都未能想通,安迷修为何会如此?虽说那人一早就对他好得有些不像话,但若他是南国派来的奸细,为何迟迟不与他相通,非要瞒他直到今日……

事到如今,再忆起往日种种,竟觉得心口隐隐发痛。

然而,还没来得及想通,也没来得及寻死,垂星榭便被打打杀杀的将士围起来抄了。

垂星榭消息闭塞,雷狮久不闻世事,不知这些日子外头又发生了什么,但听将领口音,既不是北国来的,也不是南国来的,这才知道南北鹬蚌相争,邻国敖涂渔翁得利。

敖涂大将军本以为垂星榭是北国妃嫔居所,未料到掀了个底朝天,未寻到什么宝物美人,只有孤零零一个目盲的质子。雷狮虽被兵士押跪于堂上,仍是不卑不亢,神态清倨,大将军见状讥讽道,“久闻南国有一窝囊质子,没料到国破家亡,你倒是仍在这清静别苑偷生!有你这般软弱的废物皇子,怪不得南国近年如此瘠弱委靡,若我是你,岂能忍气吞声受辱十三载,被人剜掉双目,甘于俯仰由人?你若有骨气,在我闯进来之前,便该自刎于房中!”

雷狮听了,只觉得可笑,又觉得事已至此,不必与鼠目寸光者徒费口舌。

昔日安迷修曾言,三皇子为南国忍辱负重十二载,芸芸众生,总会有人记得,可笑的是,这些皆非他雷狮所愿,奈何三皇子这层枷锁,自他呱呱落地之时就已经铐于他颈项之上。被送往北国之前,他曾偷偷溜出宫去,想摆脱这层桎梏,最终却还是被抓回宫去,那时雷狮便深知,今生注定死生不由己,命非我命,只能生为家国生、死为家国死。

又听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嘲笑道:“便是连玉佩都比你有骨气,这双龙也难承其辱,宁碎不全!”

玉佩?雷狮一时茫然。

他说:“杀我之前,先等一等。你所说的玉佩,可否给我再摸一摸?”

大将军看他连枕边玉佩都看不到,想来是废人一个,并未放在眼里,便由了他去。雷狮摸到玉佩,却陡然一惊,这玉佩并非暖玉,却尚有余温,想来应是有人日日贴身,玉上雕了一双游龙在天,背后还刻了雷狮二字,是他的贴身玉佩不错,然而,这玉佩却早在十余年前他逃出皇宫之时,赠与了一位江湖剑客……

 

抚过双龙之间的那道裂纹,却听闻极其微小一声,玉佩竟是彻底从中裂开,碎成两半。

雷狮心中大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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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第一次见到雷狮时,还是北国一个在街头舞剑卖艺营生的无名小儿。

雷狮那时刚从皇宫逃出来,虽然狼狈,却还是满身锦绣,一看便是皇亲贵胄。他第一次出门游历,在街上乱转,很是新奇,长街走过几条,一一看下来,唯独安迷修长得最好看、舞剑舞得最漂亮。

雷狮年少无知,不知人间疾苦,兴起便把从皇宫里顺出的银子大方打赏给了安迷修,不消几日便落得吃不起饭无家可归的境地。安迷修见他天真可怜,舍不得他流落街头,要把银子返还,雷狮却如何都不肯,无奈,便只能带着他同吃同住。

二人挤在一间简陋茅舍,天光乍起时安迷修便开始练剑,雷狮贪睡,又舍不得错过,便迷蒙着睡眼,倚在门口看。看着看着,时常睡倒过去,安迷修舞剑舞到一半,便瞥见这自称从皇宫里逃出来的少年靠着门睡得昏沉,只能停下来,为他披一件衣。

就着薄凉月色,一夜雷狮问:“少侠,你有什么抱负没有?”

安迷修翻过身来,两人面面相觑,草炕窄小,他们不得已贴得很近,交谈之间,气息扑面。安迷修一时有些赧然,可雷狮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故作淡然道:“这一句少侠还不敢当。若说抱负,当然是想做侠义剑士,仗剑天涯,斩宵小、救苍生,若能为国效力,那是再好不过。”

雷狮眼神晶亮,一贯骄恣的眉眼带了些笑意,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仗剑天涯是极好的,到时候别忘了带我一个。”

安迷修失笑,问:“你连剑都没有,如何跟我仗剑天涯?”

雷狮年轻气盛,傲然道:“你不是有两把剑么,先分我一把,等我成名之后再回皇都,便是宫中侍卫也不能奈我何,到时候要什么没有?”说罢,便跳下床去,抽出安迷修挂在墙上的一把剑,径自旋至院中,舞了起来。

安迷修看少年身姿矫健,不掩锋芒,骄矜意气夺人目光,便是想要挪开都做不到。心中暗道,若是这样的好可以留住便好了。

归还佩剑时,雷狮解下腰间玉佩,一同塞到安迷修手里。

年轻的剑士愣住:“公子这是何意……”

“我也腻了这宫墙重仞,不愿再回去了,不如你替我做几天皇子,我替你在街头舞剑卖艺,好不好?”

安迷修只当他在说笑。

雷狮正色道:“我自小与玉不和,唯有这玉佩一直贴身,但前些日子宫里来了个道士,说应远离玉器,便是好玉也挡不了灾,反而可能反其道而行。这玉佩对我也没什么用处,只是还没来得及丢,你不如拿着,日后若想入仕,遇到什么豺狼虎豹,把这玉佩给他看一看,他便不敢难为你了。”

那玉佩是羊脂白玉琢磨而成,确实是上好的料子,仔细一瞧,工艺极为精细,上面雕了一双蛟龙盘游,龙身劲瘦,栩栩如生,功力非寻常匠人能及,背面一角还刻了雷狮的名字。

安迷修这才将信将疑:“你真是三皇子?”

“爱信不信!”

雷狮嫌他榆木脑瓜,沟通起来太费劲,把玉佩摔进他怀里,气哼哼走了。

安迷修揣了那玉几天,只想着暂时代为保管,然而再一天同去长街卖艺,剑舞到一半却发现不见雷狮踪影,那晚回到茅舍,他一夜未眠,坐在雷狮常看他舞剑的地方,直到天色将明,这才决定不等了,提着剑径自舞了起来。舞到一半,突然停了,呆呆立于院中,自己也未想清楚原因,直到转头望见空空的门槛才恍然大悟,他是记挂着要给那人披衣。

然而,熹微空阔,不见有人,只余早风簌簌,和着窸窸窣窣的虫声。

 

雷狮追在他身后数日,连名姓都不曾问过他,又突然不告而别,安迷修虽说也难免落寞,但摇头笑笑,很快抛之脑后了。当时只想,他既是皇子,当然早晚要回皇宫去。

不曾想数月之后,南北两国开战,南国落得下风,三皇子要被送去北国当质子的消息就传出来。

安迷修挤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长街车马行军,载着锦绣贡品和轿中那位不见其人的三皇子一同前去北国,四遭都在窃窃,说三皇子这一去怕是难回了。

掌心的玉佩握得很紧,硌手生疼,腻起一层薄汗,直到护送质子的人马远去,他松开手心,发现凝脂白玉上不知何时横出一道裂纹,痕迹很浅,却恰好将一双游龙劈开。

他想,当日不应当收雷狮的玉佩的。

 

此后,便是十余载的含垢忍辱、宵衣旰食。

他自举为义士,隐姓埋名流离至北国,藏起一身武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得人举荐入仕,潜入敌国朝野。为能见到那位困于高阁的三皇子,安迷修无所不用其极,同僚皆慕他扶摇直上,他却知道,终究是迟了,还是未来得及保住雷狮的眼睛。

夜来入梦,他抽出数载未再见光的匣中宝剑,却见剑身寒光中映出的并非自己的眉眼,而是一双紫眸,痴痴望着他,神情哀怆,半晌,骤然灰暗下去,犹如死水黯淡无光,一时间竟是如剜在己身,痛不欲生,从梦中惊醒。

环顾四周,已是堂皇府邸,他早已不再是茅舍五更舞剑的无名小儿。安迷修拾起枕边玉佩,摩挲着雷狮二字,哀默至天明。

历经万难,他终于见到了南国的三皇子,却见雷狮倚于床榻,阴沉乖僻,漂亮的眉眼被白绫遮住,与他记忆之中少年意气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安迷修立在门口,遥遥看着那张脸,悲从中来,一张口,一段话都说得颤涩。

雷狮从帐中坐起身,探出头像在打量他似的,却再也不会看到他满是破绽的泫然之色。

——两相照面,相逢应不识。

 

刺杀前一夜,安迷修与南国国君秉烛夜谈,国君须发苍白,已难掩疲态,道:“浩浩朝野,不缺能人将士,但众卿皆有所求,有的为功名,有的为权势,有的为财利,唯独安卿这些年殚智竭力、鞠躬尽瘁至此,却别无所图,老夫实在不解。”

安迷修微微一笑:“国君高看微臣了,我安迷修当然也是凡夫俗子,红尘中人。甘做义士,并非为了南国芸芸众生,也只是为满足一己私欲。”

国君问:“你要什么?”

答:“我要三皇子的自由。”

国君讶然,依然不解缘由。终了,叹息一声:“这些年,我确实是欠狮儿的。”

安迷修欲说还休,觉得这话说出来格外幼稚,格外拎不清,连雷狮自己都不会想到,会有人在这儿徒劳地为他讨回公道,最不愿认命的雷狮也已经认了命,他早就不指望要讨回什么公道。又想,也许就是最后一夜了,又何必再管他家国大义,又何必什么都要拎得清。

君非我君,臣非我臣,二人隔案相觑,沉默良久,直到一滴蜡泪滴下。

雷狮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又在耳边回荡。他闭上眼,想,当日应该带他走的。

安迷修说:“整个南国,都欠他的。”

 

 

 

>>> 

 

舞剑作别后,安迷修是来过垂星榭的。

他赶着雷狮入睡的时间,避开侍卫侍女,从后院悄悄潜了进来。

安迷修为能再见他一面,自甘放弃剑心,放弃仗剑天涯的抱负,几经波折,人事已非。这些雷狮都不知道。他想,雷狮也不必知道,认不出他也好,连他自己怕是也不敢与镜中人相认了。

当雷狮只是雷狮、安迷修还是安迷修,当时月色,已是千金难求。

那时雷狮将玉佩交于他手,抬眼一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一双酽紫明目,竟是点亮春色。

若早知道,只此一眼,追悔十三年、惊心十三年,当日定不会只看一眼。

 

安迷修叹了口气,把玉佩解下来,轻轻抚了抚劈开双龙的那道裂纹,然后把它放在了雷狮枕边,玉佩平日被他珍藏于心口前,便是再凉的玉,也都要被捂热了。

廿载曲折,离散悲苦,未与人所道,待到物归原主的这一日,才终于算是了结了。安迷修想坐在榻上仔细瞧瞧他,又担心惊扰到他睡梦,只得跪在床边,连打量的眼神都放的很柔很轻,像是不忍心似的。

雷狮生性骄傲,缚眼的白绫从不离身,只有睡觉时会摘下来,差侍女去清洗。安迷修静静地看着他,呼吸都不敢重了,他眼睫如扇,又长又密,但原本丰盈的眼眶已经发瘪了,因为入睡前小酌了几杯,白净的面皮微微酡红,吐息间还有缠绵的酒意。

安迷修吸吸鼻子,却又似闻到那日墨浓露苦,悲戚如潮。

 

若早知道,当日定不会把他真心当戏言,一定带着雷狮躲得远远的,双剑分他一把,两人便是浪迹天涯,卖艺打杂营生一辈子也好,至少潇洒自由,死生由己。

他站起来,又望了雷狮一眼,俯下身去,却终是到一半就停了,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他想,若早知道。

 

 

 

 

Fin.

 


之前写过的古风安雷:(武侠)小满  有情剑

 

 


又是写了两个月。最近状态不好,写完之后改了几个小时还是觉得写不到,于是又搁置几天,今天才算彻底定下终稿,没想到会写这么多的。

其实想来应是最悲的一篇,然而悲得太隐忍、太轻淡,不知读者朋友们能读到多少。说来说去还是蛮俗气的一句,“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认命的雷狮定也不会想到,与命运的最后一搏,会让一人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安迷修因为没能带他走,用了十三载来还,但正因是他,才会悔,才会愧,才会因一席话做到如此。这篇的安迷修是雷狮一人的君子,也是雷狮一人的臣子,从头至尾,便只为他一人。

蛮难过的,实在是都太苦了,只好想着这个故事里他们所期愿的那一种人生,《小满》里都还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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